第五章 重回現場(第2/24頁)

這亦是一個奔放熱烈的時代。每年的正月十五日上元佳節,五萬盞燈輪如萬花開放的巨樹,數千名麗人在燈輪下踏歌,三天三夜沒有間斷。這是古代中國非常罕見的集體狂歡。整個開元年間,帝國的官員和百姓就在歌舞升平中度過。

唐帝國空前強大,禮儀文化隆盛,藝術家創造力旺盛,民族精力活躍。此時,寬容和昂揚,是大唐內在的精神氣質。大唐成為整個東亞的制度、文化輸出國。718年,日本元正天皇制定的官制、田制和稅制、學制都是拷貝大唐,首都奈良則是長安的翻版。新羅同樣全面接收了大唐的制度與儒學文化。長安則是一個世界性的城市。

美國學者費正清先生寫道:“長安的這種布局從一個側面展示了唐朝初期的統治是多麽井井有條。寬闊壯觀的市容代表了王朝的繁榮富強。中國在7世紀是遙遙領先於世界各國的。漢朝時中國與地中海地區並駕齊驅,而唐朝開始的1000年中,中國成為世界上最為強大、富裕和先進的國家。”

那是如20世紀的“美國夢”一般的“中國夢”時代。而這個“中國夢”的關鍵詞就是:富裕、自由、寬容、浪漫和昂揚。

直到8世紀中期,玄宗被野心和狂妄引入歧途,他的統治以悲劇和災難告終。

市舶使:一個海洋中國的興起

大唐開元二年(714年),海內安寧。春天在北方邊境擊敗了突厥入寇,盛夏季節西天竺國又遣使來獻方物。在遙遠的南方海濱,安南市舶使周慶立和波斯僧廣造奇巧,想進獻給皇帝以贊頌這番歌舞升平的景象,但當時即位才三年、正勵精圖治的唐玄宗卻拒絕接受。

這一看起來平靜的一年,卻可能標志著一個重大的轉移:中國的對外交通正在逐漸轉向海洋。周慶立就是中國有史可考的第一位海關官員,在他之後,一個繁榮的海外貿易體系已漸漸成形。

從西域到南海

唐代的對外格局是在此前歷史基礎上的延續和發展。自張騫通西域以來,中國對外交通的重心長期是面向西域的陸路,尤其在西晉覆亡之後的五胡亂華時期,大量不同文化背景的胡人操著不同的語言,沿著黃沙迷漫的絲綢之路跋涉而來,其結果不僅促成商品貿易的交流,外來文化(尤其佛教)還給中國文化開辟出全新局面。與之相比,當時尚未全面開發的南方在三國孫吳時期才開始發展海外交通,受國力和技術所限,直至南朝被隋吞並,南方在對外開放程度上仍與北方相去甚遠。

隋唐王室原本都出於北方豪族,定都長安也使他們無疑更注重放眼內陸亞洲;作為陸路絲綢之路終點的長安由此成為當時一座國際性大都市。那時輸入的外來文明大多源出印度和伊朗,而承擔這一交流職能的則主要是中亞的粟特胡商,粟特人不僅經商,由他們帶來的美術、音樂等藝術也深深影響了唐人,所謂“中古三夷教”(祆教、景教、摩尼教)也通過他們而傳入大唐。盛唐時代也是粟特商人兩三百年來在中國活動所達到的頂點。

但一種新的趨勢也在此時逐漸浮現:南方的海外貿易小傳統已經開始復興。當時閩粵一帶仍被普遍視為遙遠的蠻荒之地,但早在唐初武則天時期,廣州已是南海邊一個重要的國際商港:“廣州地際南海,每歲有昆侖乘舶,以珍物與中國交市。”(《舊唐書?王方慶傳》)這裏說的“昆侖”,就是東南亞一帶熟習水性的土著。到天寶九年(750年)鑒真途經廣州時,已看到廣州海面上“有婆羅門、波斯、昆侖等舶,不知其數。並載香藥珍寶,積聚如山。其舶深六七丈。獅子國、大石(食)國、骨唐國、白蠻、赤蠻等往來居住,種類極多”(《唐大和尚東征傳》)。

因此,開元四年(716年)韶關人張九齡奏請開辟通往中原的大庾嶺新路,以充分利用嶺南對海外交通的優勢:“海外諸國,日以通商,齒革羽毛之殷,魚鹽蜃蛤之利,上足以備府庫之用,下足以贍江淮之求。”(張九齡《開大庾嶺路記》)雖然其中不無文學誇張的語氣,但此路辟通為“坦坦而方五軌,闐闐而走四通”的大路之後,確實極大地促進了嶺南與中原的聯系,重塑了嶺南的商路,由此北江開始日漸繁忙,而以前通往廣西的商路逐漸廢棄(葉顯恩等《廣東航運史》),這又推動了海外貿易的發展。文獻中最早可見的中國海關官員,也可以追溯到這一時期——即開元二年(714年)的安南市舶使周慶立。中唐人李肇在《唐國史補》中曾提到“南海舶,外國船也。每歲至安南、廣州”,雖然著作的時代略晚,但也可見安南和廣州長期是南海邊的著名港口。

安史之亂(755-763年)加速了這一從西域到南海的轉移過程。說來諷刺,安史之亂的兩個起事者安祿山和史思明,本身都有粟特血統,但正是他們不成功的叛亂終結了粟特人在中國的活動。在長期動蕩之下,駐守西域的唐軍內撤勤王,西域和河西走廊落入回鶻和吐蕃勢力之手,中原勢力從此絕跡於中亞長達一千年之久;而沒有了帝國維護陸路交通的安全,絲綢之路上的貿易和文化交流也就逐漸不復當年盛況,更不必說由於叛亂者的種族背景,胡人在中唐以後也遭到了中原漢人的敵視和歧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