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個有文化的唐朝人(第3/6頁)

當然,這裏的“洛陽音”和三百年前西晉時期的洛陽音並不完全相同。一則過了三百年,語音自身就會發生演變;二則,也摻雜了一定的胡音,引入了一定數量的胡人語言的借詞。不過在大部分學者看來,北方這種百姓普遍在講的語音,比南方中下層社會群眾(不包括士族大姓)講的“吳語”,還是要“純正”不少。

您問為什麽?唉,多解釋幾句吧。

你們這些中原士族南遷之前,江南地區和更南邊的閩粵楚湘,(跟草原遊牧民族相比)接受中原文化已經很深了,但是仍然保持著鮮明的自身特色,當地人的語言有的與漢語同源但差異很大,有的根本就不是漢語。當你們南遷以後,雖然人數少,但有更先進的文化和社會組織,就自然導致當地人的語音向你們靠攏。這個有點像英語殖民地那些所謂“印度英語”之類的東西,它們是少數外來人口文化優勢加上當地土著人數優勢的產物,也就是說,是當地土著用自己土語的音系去生搬硬套學出來的“洋涇浜英語”。而在南北朝時期,就是南方的“老吳語”生搬硬套“洛下音”,最後大部分語音都類似洛陽腔,但整體音系和好些詞匯又是“老吳語”底層的,發展到隋唐,漢晉老吳語基本上就給消滅了,出來的是一種“新吳語”,這個“新吳語”,再往後演變成了現代南方吳語的前身。 

其實中國南方的方言基本上都是這樣的,就是在中原一波波移民影響下,用南方土著的音系來生搬硬套學的各時代“正音”“官話”。因此,一方面,南方方言裏有不少字詞看起來是“保留了古音”;另一方面,南方方言的內部音系卻很“亂”,歷史層次太復雜,整體上很難“還原”到“中原正音”。而相比之下,那些“亂華”的草原遊牧民族,因為語言和漢語差得太多,相互影響感染的程度就比較小,發展幾百年以後,大部分遊牧民族後代就幹脆拋棄了本民族語言,直接去講漢語了。 

於是在隋建國不久的開皇初年,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有那麽七八個人鬼鬼祟祟——唉,不對,是趾高氣揚、斯文優雅地來到當時一位著名學者陸爽家裏,參加一個對後世影響巨大的文藝沙龍,主要論題就是“我大中華文化圈應該推廣使用什麽樣的官話、國語、普通話、正音……”

與會的專家學者首先達成了兩項共識:

第一,現代(也就是隋朝初年)人們說話的語音,不管是哪裏的,都太歪曲、太猥瑣、太難聽、太“三俗”啦!用這種語音去讀詩經、漢賦、樂府,好多都不押韻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老祖宗留下的文化精華都要失傳殆盡啦,嗚呼哀哉……

第二,那麽俺們要更正推廣什麽樣的語音呢?當然最美好的黃金時代是夏商周三代啦,堯舜禹湯那時候啊……(此處省略復古癖們的夢話癔症三千字)只可惜三代離俺們現在太遠了,語音完全不可考,那麽退而求其次,俺們就去復原推廣五胡亂華之前的中原洛陽正音吧!

這兩項共識都挺容易就取得了,不過容易的部分也就到此為止。下面進入“洛下正音到底如何發音”的討論階段,學者們就開始吹胡子瞪眼拍桌子揪衣領——嗯,好吧,應該沒有這麽激烈,有身份教養的士族文人們還是保持著和平氣氛,斯斯文文地進行學術爭論。

爭論的內容惡意推想如下:

“洛下正音當然應該以南遷士族保存在金陵的音系為主。”來自南朝的劉臻、蕭該等人主張,“北朝音被胡化得太厲害了!比如對家中最重要的男性尊長的稱呼,北方人居然普遍順從胡語,管父兄叫爺、叫哥!漢晉時哪有這種稱呼!”

“啊呸,”來自北朝的魏彥淵、盧思道等人反對,“北方語音固然被胡化了,你南朝語音就敢保證沒受吳越當地夷語沾染?你說北人呼父為爺很難聽,你們南人還呼父為爸呢!一樣‘三俗’鄙陋啊各位!”

北音胡化,南音夷化,那麽到底應該以哪種語音為正統?可能有聰明人說了——當今皇帝講哪種語音,哪種就是正音唄,政治正確的大方向不能變。

您要是那一晚在陸爽家裏說了這話,估計沙龍現場立刻就得沉默下來,各位大學者你望望我,我望望他,有的強行忍笑,有的很鄙夷地用眼光殺死你,再有脾氣暴躁的,直接拎著您的脖子丟出門——一個沒文化的土包子,別跟我們這兒瞎摻和搗亂了。

於是大家默默地在心裏達成了第三項共識:當今皇帝大隋天子楊氏所出身的西北關隴貴族,是全天下最沒文化、最土氣的上層社會團體,他們的口音(關中秦音)簡直就是漢胡語的雜種,議定官話正音的時候,完全不必考慮他們的語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