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編 中國國民性改造史 第十六章 魯迅:國民性改造運動的旗手

梁啟超雖然提出了“用小說更新國民性”的思路,他本人卻沒有太多的小說家天賦。他嘗試著寫過幾篇政治小說,但都不太成功。

梁啟超的性格特點是不甘寂寞、興趣多變,在提出“新民說”這個命題後不久,他的個人興趣又轉到一系列政治活動上。喚醒民眾這件事,被他擱到了一邊。

真正貫徹梁啟超的“小說救國”思路的,是以魯迅為代表的下一代知識分子。

從某些方面看,魯迅是一個“抄襲者”,他對中國人劣根性的總結,幾乎是完全“照抄”梁啟超。魯迅對“看客”的批判,顯然襲自梁啟超對“旁觀者”的批評:“天下最可厭、可憎、可鄙之人,莫過於旁觀者,如立於東岸西岸之火災,而望其紅光以為樂……”魯迅所寫的“鐵屋子”,也與梁啟超描寫的“暗室”異曲同工:“彼昔時之民賊……慮其子弟夥伴之盜其物也,於是一一桎梏之拘攣之或閉之於暗室焉。一旦有外盜焉,嗒然壞其門入其室……雖欲救之其奈桎梏拘攣而不能行。”至於魯迅批評中國人一盤散沙、“想做奴隸而不得”、愚昧退縮等,更是早見於梁啟超的言論當中。

這不是魯迅的特例,而是梁啟超之後歷代國民性批判者的共同命運:梁啟超對國民性的總結相當全面,在梁啟超之後,孫中山、毛澤東、蔣介石、胡適、魯迅、陳獨秀等人關於國民性的評論很少能跳出梁氏的範圍。甚至柏楊的醬缸論,也可以說是源於梁啟超的這句話:“橘在江南為橘,過江北則為枳。夫孰意彼中最高尚醇美、利群進俗之學說,一入中國,遂被其偉大之同化力汨沒而去也……舉凡世界之善良制度,一到中國,無不百弊叢生,徒供私人之利用。”

不過,時間畢竟過去了一代,民國初年中國世界化的深度和廣度與晚清都大大不同。魯迅一代人的國民性改造思想,在梁啟超的基礎上有一個重大發展,那就是“文化決裂論”。

梁啟超也注意到了國民性與文化的關系。他認為國民性改造,需要中國文化的更新換代。不過,因為成長背景的原因,梁啟超對中國傳統文化抱有濃厚的感情,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很多優秀成分,可以為新文化所用。因此他設計中的“變革文化”,是對傳統文化的“批判性繼承”,“淬厲其所本有而新之”,“采補其所本無而新之”。

然而“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大都是激烈的文化決裂論者。新一代知識分子大多有過海外留學經歷,他們對西方文化的了解和掌握比梁啟超一代更為深入,對中西文化的差異認識得也更為深刻。呼吸過外面新鮮空氣之後,這些留學生普遍認為陰暗壓抑的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種深刻的原罪。大部分人的共同結論是,中國所有問題的總病根,都是有毒的五千年傳統文化。中國“固有之倫理、法律、學術、禮俗,無一非封建制度之遺”。中國傳統文化比西方落後兩千年,現在已經完全過時、腐敗、無法繼續利用。錢玄同這樣表達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怨憤之情:“若玄同者,於新學問、新智識一點也沒有;自從十二歲起到二十九歲,東撞西摸,以盤為日,以康瓤為周鼎,以瓦釜為黃鐘,發昏做夢者整整十八年。自洪憲紀元,始如一個響霹靂震醒迷夢,始知國粹之萬不可保存。”魯迅則認為中國人“許多精神體質上的缺點”來自於可怕的“遺傳”。也就是說,我們國民性中有著祖先遺傳下來的過濾性病毒:“昏亂的祖先,養出昏亂的子孫,正是遺傳的道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後,無論好壞,改變都不容易。”

“五四”一代人把中西文化完全對立起來,認為它們勢不兩立,你死我活。他們宣稱,只有徹底毀滅這種文化,中國才能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陳獨秀的話最為典型,他說,中西文化“其根本性質極端相反”,“新舊之間,絕無調和兩存之余地”。只有西方的民主、科學這兩劑藥方,才能解決中國的一切問題。陳獨秀說:“我們現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德、賽)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這就是所謂的“文化決定論”。

因此,“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國民性改造方案的核心,就是毀滅中國文化。陳獨秀說,要拯救中國,只有“置之死地而後生”,打倒孔家店,把舊文化一把火燒個精光。所以陳獨秀“涕泣陳詞”,寄希望於“活潑之青年……奮智能,力排陳腐朽敗者以去”。魯迅的主張更具體,那就是不看中國書,只看外國書。他說:“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時,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中國書中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屍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錢玄同的主張比魯迅更激進,除了“應燒毀中國書籍”之外,他還要取消中國舊戲,錢玄同說,“今之京戲,理論既無,文章又極惡劣不通”,因此提出“要中國有真戲,非把中國現在的戲館全數封閉不可”。錢玄同甚至提出了“廢除漢文”的主張:“欲廢孔學,不得不先廢漢文;欲驅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蠻的頑固思想,尤不可不先廢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