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中國國民性探源 第十四章 秦始皇:歷史下的蛋(第2/18頁)

(李慎之《中國文化傳統與現代化》)

事實真的如此嗎?

確實,“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秦始皇在統一戰爭中表現出來的才華是舉世公認的。親政之後,經過了七年的準備,嬴政於始皇十七年揮師東下。十七年,他滅了韓;十九年,他攻克趙國首都邯鄲;二十一年,殲滅燕軍主力;二十四年,滅亡楚國;二十五年,掃除燕趙殘余;二十六年,齊國不戰而降。東周五百年剪不斷理還亂的紛爭,秦始皇僅僅用了十年時間就徹底終結。整個過程如同一場幹凈利落的拳擊賽,秦始皇一擊猛過一擊,沒出過一手緩招;秦軍橫掃千軍如卷席,沒有給對手以任何喘息機會。

無論你喜不喜歡秦始皇,都應該會同意這樣的判斷:這是一個堅強的人,骨子裏有著超人的強悍。

按理說,這有點不符合中國政治的規律。中國歷代王朝的帝王,大抵是一蟹不如一蟹,深宮之中,婦人之手,培養不出真正的男子漢。秦國傳到嬴政,已經五百余年,數十代過去了。作為錦衣玉食中長大的天潢貴胄,能擁有如此堅韌強硬的性格,不能不說是歷史的一個異數。

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又是歷史的必然。

毛澤東曾說:“我們讀歷史時,都贊嘆戰國之時,劉邦項羽相爭之時,漢武與匈奴競爭之時,事態百變;三國競爭之時,人才輩出,令人喜讀。至若承平之代,則殊厭棄之。”

動蕩的時代催生偉大的人物。狄更斯的那段名言用來描述戰國時代十分合適:“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著各種事務,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雙城記》)春秋戰國時代,國家的邊界線每天都在變動,烽火接連出現在各國的天空,處處充滿危機和陰謀,每個人都生活在動蕩不安之中。在天下大棋局中,每個國家都絞盡腦汁,全力以赴,因為一招不慎,就可能亡國滅族。而對每一個人來說,這是一個機會和危險都空前多的年代,如果不竭力奮鬥,很可能會一步之間,從天堂墜入地獄。

作為呂不韋的一個驚天大策劃的產物,嬴政一出生,就嗅到了陰謀和烽火的味道。其時他的父親異人正作為秦國的人質,被抵押於趙國。雖然一出生就是天潢貴胄,嬴政的命運卻和父親一樣,很長時間內命懸一線。那個時代,親情對鐵血政治家們來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砝碼,秦昭襄王在做出政治決斷時根本不考慮做人質的親孫子的安危。在嬴政出生之時,秦趙兩國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史稱長平之戰。這場惡戰歷時三年,趙國主將趙括被擊斃,四十五萬趙軍被消滅,趙國不得不割地求和。嬴政剛剛一歲,秦國以趙國不履行割地之約為由,再次大舉伐趙,被趙軍擊退。嬴政三歲那年,形勢更加緊張:秦軍再次卷土重來,趙國國都邯鄲岌岌可危。趙王惱羞成怒,決定不顧一切,殺掉異人以泄心頭之恨。

作為一個繈褓中的嬰兒,嬴政還不明白為什麽父母如此張皇失措。經過呂不韋一番緊張活動,異人終於逃出了邯鄲,回到了秦國。然而嬴政和他的母親卻不得不藏匿到外祖父家。秦軍對邯鄲的大圍困,造成了邯鄲城的大饑荒。由於長期營養不良,嬴政的發育狀況不佳,以至於“蜂準,長目,鷙鳥膺,豺聲”,用郭沫若的話來說,這都是生理上的殘缺。更為讓人難以承受的是,小嬴政和母親數年之中不得不隱姓埋名,在趙國密探的搜索下生活得如同驚弓之鳥。周圍的鄰居都十分蔑視這個嫁給秦國人,而今又被秦國拋棄了的女人,並把戰爭帶來的痛苦歸罪於這對母子身上,投給他們的目光,除了鄙夷,就是仇恨。

苦難從來都是大人物的奶汁。生命早期的這段經歷,給了嬴政一生以決定性的影響。從一方面看,身處敵國的嬴政命運岌岌可危,隨時都可能被趙人抓去處死;從另一方面看,作為秦國繼承人的長子,他的身份又無比尊貴,有朝一日還有可能獨掌大權。王孫地位與囚徒身份合二而一,使得嬴政自小既自卑又自傲。身處絕境中的他很小就領略了人性的黑暗、人情的真偽,明白了只有異常堅強的人才能在這個復雜多變的冷酷世界成功生存下去。

果然,在挺過了寒冬般的童年之後,嬴政的命運發生了突然的轉變:九歲成為王儲,十二歲登上王位,二十一歲親政。無數大事突然撞入了這個不愛說話的男孩子的生命中。特殊的經歷使秦始皇過早地成為政治機器的一個重要零件,秦國宮廷中充滿血腥的氣氛培養了他冷靜、冷血、冷酷的性格。在正式握住權柄的那一天,他已經是一個天資超群、性格強毅、頭腦清楚的不世出的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