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8頁)

周日早上,學校門口停了一輛小面包車。天理雖然暫時不知道在哪裏,但天氣卻似乎是受控在馬德保的手中,晴空無雲,一片碧藍,好得可以引天文學家流口水。林雨翔不愛天文,望著天沒有流口水的義務;只是見到面包車,胃一陣抽搐,這才想到沒吃早飯。他沒有希特勒“一口氣吞掉一個國家”的食量和利齒,不敢妄然打面包車的主意,只好委屈自己向羅天誠要早飯。

羅天誠眼皮不擡,折半截面包給林雨翔。林雨翔覺得羅天誠這人的性格很有研究價值,便問:“喂,小誠誠,你好像很喜歡裝深沉。”

羅天誠低聲說深沉是無法偽裝的。

“那你去過周莊嗎?”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問一下罷了。周莊那裏似乎有個……大貴人,後來出錢建——是修長城,被皇帝殺掉了。這個人腦子抽筋,空留一大筆錢,連花都沒花就——”

羅天誠嘆道:“錢有什麽意思。一個人到死的時候,什麽名,什麽利,什麽悲,什麽喜,什麽愛,什麽恨,都只是棺木上的一縷塵埃,為了一縷塵埃而辛苦一生,值嗎?”語氣裏好像已經死過好幾回。

林雨翔不比羅天誠死去活來,沒機會爬出棺材看灰塵,說:“現在快樂一些就可以了。”

羅天誠解剖人性:“做人,要麽大俗,要麽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人,徐志摩是大雅,馬德保是大俗,但他們都是快樂的人,可你卻半俗不雅,內心應該十分痛苦。”

林雨翔整理內心感受,沒有痛苦。說馬德保快樂是可以理解的;徐志摩除了飛機失事頭上一個大洞死得比較不雅外,評上大雅是沒有異議的;可林雨翔沒有證據說明他不俗不雅,便問:“那你呢?”

羅天誠被自己的問題反嗆一口,看窗外景物不說話,由大雅變成大啞。

林雨翔的問題執意和羅天誠的回答不見不散,再問一聲:“那你呢?”

羅天誠避不過,莊嚴地成為第四種存在形式,說:“我什麽都不是。”

“那你是?”

“我是看透了這些。”

林雨翔心裏在恣聲大笑,想這人裝得像真的一樣;臉上卻跟他一起嚴肅,問:“你幾歲了?”

“我比你大。相信嗎,我留過一級。”

林雨翔暗吃一驚,想難怪這人不是大雅不是大俗,原來乃是大笨。

“我得過肝炎,住了院,便休了一個學期的學。”

林雨翔心裏猛地停住笑,想剛才吃了他一個面包,死定了。身子也不由往外挪。

羅天誠淡淡說:“你怕了吧?人都是這樣的,你怕了坐後面,這樣安全些。”

林雨翔的心裏話和行動部署都被羅天誠說穿了,自然不便照他說的做,以自己的安全去證實他的正確,所以便用自己的痛苦去證實他的錯誤。說:“肝炎有什麽大不了的——”為了要闡明自己的凜然,恨不得要說“你肝沒了我都不怕”,轉念一想羅天誠肝沒了自己的確不會害怕被染上,反會激起他的傷心,便改口說,“我爸都患肝炎呢。”

林雨翔把自己的父親憑空栽上肝炎病史後,前赴後繼道:“我的爺爺也是肝炎呢!”說完發現牛皮吹歪了,爺爺無辜變成病魔。輕聲訂正:“也患過肝炎呢!”

“你沒得吧?”

“沒有。”

“以後會的。”羅天誠的經驗之談。

“唔。”林雨翔裝出悲愴。

“到你得了病就知道這世上人情冷暖了。”

“是嗎——”林雨翔說著屁股又挪一寸。

車到大觀園旁澱山湖,車裏的人興奮得大叫。上海的湖泊大多沾染了上海人的小氣和狹隘。造物主仿佛是在創世第六天才趕到上海挖湖,無奈體力不支,象征性地鑿幾個洞來安民——據說加拿大人看了上海的湖都大叫“pool!pit!”,恨不得把五大湖帶過來開上海人的眼界。澱山湖是上海人民最拿得出門的自然景觀,它已經有資格讓加拿大人尊稱為“pond”了。一車人都向澱山湖拍照。

上海人的自豪一眨眼就逝過去了。車出上海,公路像得了腳癬,坑窪不斷,一車人跳得反胃。余秋雨曾說去周莊的最好辦法就是租船走水路,原因興許是水面不會患腳癬,但潛台詞肯定是陸路走不得。馬德保是不聽勸誡的人,情願自己跳死或車子跳死也要堅持己見。跳到周莊,已近九點。

周莊不愧是一個古老的小鎮,連停車場都古味撲鼻,是用泥土鋪成的。前幾天秋雨不絕,停車場的地幹後其狀慘烈,是地球剛形成時受廣大行星撞擊的再現。一路上各式各樣的顛都在這裏匯總溫故知新一遍。

文學社社員們全下了車,由馬德保清點人數。本想集體活動,顧慮到周莊的街太小,一團人定會塞住,所以分三人一小組。林雨翔、羅天誠之外,還加一個女孩子。那女孩是林雨翔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叫沈溪兒。她和林雨翔關系不太好,因為她常提防著林雨翔藉著豐厚的古文知識來奪她的課代表之位——她小時候是林雨翔的鄰居的鄰居,深知林雨翔當年的厲害。可林雨翔向來對女子過目就忘,一點也記不起有過這麽一個鄰鄰居。其實林雨翔對語文課代表的興趣就似乎是他對女孩子的興趣,一點都沒有的,只是有一回失言,說語文課代表非他莫屬,嚇得沈溪兒拼命討好原來的語文老師,防盜工作做得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