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5頁)

馬德保從講台下搬出一疊書,說:“這是老師寫的書,每個人一本,送給大家的。”然後一本一本發,詫異這兩百本書生命力頑強,大肆送人了還能留下這麽多。社員拿到書,全體拜讀,靜得嚇人。馬德保見大作有人欣賞,實在不忍心打斷,沉默了幾分鐘,忽然看到坐在角落裏一個男生一目十頁,唰唰亂翻。平常馬德保也是這麽讀書的,今天不同,角色有變化,所以心裏說不出地難過。可書已送人,自己又幹涉不了,好比做母親的看見女兒在親家受苦。馬德保實在看不下去,口頭暗示說:“有些同學讀書的習慣十分不好,速度太快,這樣就不能體會作者著筆的心思,讀書要慢。”

這話把想要翻一頁的人嚇得不敢動手,只好直勾勾地看著最末幾行發呆——其實不翻也不會影響,因為馬德保的散文散得徹底,每篇都像是玻璃從高處跌下來粉碎後再掃掃攏造就的,怕是連詹克明所說的“整合專家”都拼不起來了。

雨翔悄聲坐到那個翻書如飛的男生旁。兩人素未謀面,男生就向他抱怨:“這是什麽爛書,看都看不懂。”

林雨翔為認識一個新朋友,不顧暗地裏對不起老朋友,點頭說:“是啊。”

“什麽名字?”林雨翔問。

“羅——羅密歐的羅,天——”男生一時找不出有“天”的名人,把筆記本攤過去,筆一點自己的大名。

“羅——天誠,你的字很漂亮啊。”

羅天誠並不客氣,說:“是啊,我稱它為羅體字!”說著滿意地盯著“裸體字”,仿佛是在和字說話:“你叫林雨翔是吧,我聽說過你的名字。”

一切追求名利的人最喜歡聽到這句話。林雨翔心裏回答“正是老子”,嘴上窘笑說:“是嗎?”

羅天誠像沒在聽林雨翔說話。林雨翔那個“是嗎”凝固在空氣裏翹首以待回應。

“上面那根排骨叫什麽名字?我看見他跟你挺好的。”林雨翔不願和排骨苟活一起,不屑道:“他是我一個老師,看我將來會有大出息,故意和我套近乎。”

“我看是你和他套近乎吧?”羅天誠冷眼看他,拆穿謊言。雨翔苦心經營的虛榮感全部被反詰殲滅掉,痛苦不堪,硬笑一下,懶得和羅天誠這怪人說話。

馬德保終於開講。第一次帶一大幫文學愛好者——其實是旅行愛好者——他有必要先讓自己神聖,昨晚熬到半夜,查經引典,辭書翻了好幾本,總算著成今天的講義,開口就說:

“文學是一種美的欣賞美的享受,既然如此,我們首先要懂得什麽是美。研究美的有一門學問,叫美學——研究醜的就沒有醜學,所以可以看出美的重要——”馬德保頓了頓,旨在讓社員有個笑的機會,不料下面死寂,馬德保自責講得太深,學生悟性又差,心裏慌了起來,腦子裏一片大亂,喝一口水穩定一下後,下面該說的內容還是不能主動跳出來。馬德保只好被動搜索,空曠的記憶裏怎麽也找不著下文,像是黑夜裏摸尋一樣小東西。

馬德保覺得學生的眼睛都注意著他,汗快要冒出來。萬不得已,翻開備課本,見準備的提綱,幡然大悟該說什麽,只怪自己的笨:

“中國較著名的美學家有朱光潛,這位大家都比較熟悉,所以我也不再介紹了——”其實是昨晚沒查到資料,“還有一位復旦大學的蔣孔陽教授,我是認識他的!”真話差點說出來“我是昨晚才認識的”,但經上面一說,好像他和蔣孔陽是生死至交。

馬德保為證明自己的話,不得不竊用蔣的學生朱立元一篇回憶恩師文章中的一段話:“我當時去拜訪他時,他問得很仔細,他問到狄德羅的‘美在關系’說內容時,我舉了狄德羅對高乃依悲劇《賀拉斯》分析的例子,說到老賀拉斯的一句關鍵性台詞‘讓他去死吧’時,我的先生輕聲糾正說:‘是讓他死吧’,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引自《復旦逸事》(遼海出版社)第179頁。說別人的話能做到像馬德保一樣情真意切著實不易,但一切初次作案的小偷花不義之財時都會緊張,馬德保念完後局促地注意下面的反應,生怕聽到“老師,這個我讀過”的聲音,調動全身一切可調動的智慧準備要解釋,幸好現在學生無暇涉獵到考試以外的書籍,聽得都像真的一樣。

馬德保再闊談希臘神話與美學的關系。

羅天誠推幾下林雨翔,問:“你聽得懂他在講什麽?”

“講故事吧。天知道。”

羅天誠變成天,說:“我知道,他這是故意賣弄,把自己裝成什麽大學者,哈……”

林雨翔聽得興趣索然。他對美的認識處在萌芽階段,不比馬德保的精深。百般無聊中,只好隨手翻翻《流浪的人生》,看到一篇《鐵軌邊的風》,想起兒時的兩個夥伴,輕嘆一聲,看下去。馬德保開頭就裝神扮鬼,寫道:“我有預感,我將沿著鐵軌流浪。”預感以後,大作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