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5頁)

由於林雨翔整天在家門口背古文,小鎮上的人都稱之為“才子”。被允許讀其他書後,才子轉型讀現代小說,讀慣了古文,小雨翔讀起白話小說時暢通順快得像半夜開車。心思散極,古文全部荒廢,連韓非子是何許人都不記得了。中國的長篇小說十部裏有九部是差的,近幾年發展得更是像廣告裏的“沒有最差,只有更差”,只可惜好萊塢的“金酸梅”獎尚沒涉足到小說領域,否則中國人倒是有在國際上露臉的機會。所以,讀中國長篇小說很容易激起人的自信,林雨翔讀了幾十部後,信心大增,以為自己已經飽讀了,且飽得厲害——不是人所能及的飽,而是蛙蛇過冬前的飽,今朝一飽可以長期不進食。

於是林雨翔什麽書都不讀了,語文書也扔了。小學裏憑他的基礎可以輕松通過,升了中學後漸漸力不從心,加上前任語文教師對他的孤傲不欣賞,亟來用荀子勸他,說什麽“君子務修其內而讓之於外”,見未果,便用莊子嚇他“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依舊沒有效果,只好用老子罵他,說雨翔這人“正復為奇,善復為妖”,預言“此人胸襟不廣,傲而無才,學而不精,懦弱卻善表現,必不守氣節,不成大器”。萬沒想到這位語文教師早雨翔一步失了節,臨開學了不翼而飛,留個空位只好由馬德保填上。

雨翔得到馬德保的認可,對馬德保十分忠心,馬德保也送他的散文集《流浪的人生》給林雨翔,林雨翔為之傾倒,於是常和馬德保同進同出,探討問題。兩人一左一右,很是親密。同學們本來對林雨翔的印象不好,看見他身旁常有馬德保,對馬德保也印象不佳——譬如一個人左腳的襪子是臭的,那麽右腳的襪子便沒有理由不臭。

其實林雨翔前兩年就在打文學社的主意,並不想要獻身文學,而是因為上任的社長老師堅信寫好文章的基礎是見聞廣博,那老師旅遊成癖,足跡遍及全國,步行都有幾萬裏,我紅軍恨不能及。回來後介紹給學生,學生聽她繪聲繪色地描述,感覺仿佛是接聽戀人的電話,只能滿足耳癮而滿足不了眼癮,文章依然不見起色。社長便開始帶他們去郊遊。開始時就近取材,專門往農村跑。頭幾次鎮上學生看見豬都驚喜得流連忘返半天,去多以後,對豬失去興趣,遂也對農村失去興趣。然後就跑得遠了些,一路到了同裏,回來以後一個女生感情迸發,著成一篇《江南的水》,抒情極深,榮獲市裏征文一等獎。這破文學社向來只配跟在其他學校後面撿些骨頭,獲這麽大的獎歷史罕見,便把女學生得獎的功勞全歸在旅遊上,於是文學社儼然變成旅行社,惹得其他小組的人眼紅不已。

林雨翔也是眼紅者之一。初一他去考文學社,臨時忘了《父與子》是誰寫的,慘遭淘汰。第二次交了兩篇文章,走錯一條路,揭露了大學生出國不歸的現象,忘了唱頌歌,又被刷下。第三次學乖了,大唱頌歌,滿以為入選在望,不料他平時頌歌唱得太少,關鍵時刻唱不過人家,沒唱出新意,沒唱出感情,再次落選。從此後對文學徹底失望。這次得以進了文學社,高興得愁都省略掉了。

那天周五,下午有一段時間文學社活動。路上林雨翔對馬德保說:“馬老師,以前我們選寫文章的人像選歌手,誰會唱誰上。”

馬德保當了一個禮拜老師,漸漸有了點模樣,心裏誇學生妙喻蓋世,口上替老師叫冤:“其實我們做老師的也很為難,要培養全面發展的學生,要積極向上,更主要是要健康成長。”言下之意,學生就是向日葵,眼前只可以是陽光,反之則是發育不佳。

“那最近有什麽活動呢?”

“噢,就是講講文學原理,創作技巧。文學嘛,多寫寫自然會好。”

雨翔怕自己沒有閉門造車的本領,再試探:“那——不組織外出活動?”

“這就是學校考慮的事了,我只負責教你們怎麽寫文章——怎麽寫得好。”馬德保知道負責不一定能盡責,說著聲音也虛。

雨翔了解了新社長是那種足不出戶的人,對文學社的熱情頓時減了大半。踱到文學社門口,馬德保拍拍林雨翔的肩,說:“好好寫,以後有比賽就讓你參加,你要爭口氣。”裏面人已坐滿,這年代崇敬文學的人還是很多的。所以可見,文學已經老了,因為一樣東西往往越老越有號召力;但又可以說文學很年輕,因為美女越年輕追求者就越多。然而無論文學年輕得發嫩或老得快死,它都不可能是中年的成熟。

馬德保介紹過自己,說:“我帶給大家一樣見面禮。”學生都大吃一驚,歷來只有學生給老師送東西的義務,絕沒有老師給學生送東西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