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現在跳舞

十六種顏色和十六種顏色調兌,是二百五十六色,是一種性質的美麗,十六種味道和十六種顏色味道摻合,是二百五十六味,是一種性質的芬芳。新年晚會。

桌椅被推到四周,留下中央的空地。桌子貼墻,椅子靠桌子在裏圈。桌子上堆瓜子、花生、水果、北京果脯、什錦糖、北冰洋汽水。黑板上五顏六色的粉筆寫著五顏六色的“新年快樂”,窗玻璃貼著紅色電光紙剪的卡通人物,教室的白色管燈上纏了彩色紙帶,發出大紅大紫的光。

班主任語文老師站在教室當中的空地做年終發言,將軍罐形狀的粗壯小腿,露在毛料裙子下面,新做的頭發,大花重油,塗了血紅的嘴唇,一張黃臉被紅唇映照得更加黯淡。發言格式還是老套路,半首剽竊或是引用的朦朧詩和三四百字《人民日報》社論:“霧打濕了我們的雙翼,可風卻不容我們再遲疑。岸啊,心愛的岸,昨天剛剛和你告別,今天你又在這裏,明天我們將在,另一個緯度相遇。昨天,即將過去的一年,我國、我市、我區、我校、我班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人民群眾歡欣鼓舞,在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道路上,我們又邁出了堅實的一步。但是,任重而道遠,前面的道路上還是荊棘滿布,需要我們更大的勇氣和決心。展望新的一年,還有一年半就要高考了,大戰在即,我們必須準備好,必須努力。作為你們的老師,我做好了決心和準備,汗為你們灑,淚為你們流,血為你們淌。你們準備好了嗎?”我們正像小雞啄米似的嗑瓜子,聽到這突然的提問,停下來齊聲答道:“準備好了。時刻準備著。”張國棟和桑保疆正在比賽喝北冰洋汽水,班主任老師血盆大口,迎頭斷喝,兩個人同時受了驚嚇,一口汽水噴出來,咳嗽不停,張國棟嘴還不停:“我汗為您流,淚為您流,血為您流,我還有所有的其他,都為您流。”班主任老師惡狠狠盯了張國棟一眼,念及是新年晚會,開心的場合,沒搭理他。

然後是節目表演,女生集體表演了一個現代舞,好像有備而來,幾個女生脫了外衣就是跳舞的裝束:半長的白襪子繃住瘦長的黑色健美踩腳褲,白襯衫,花毛衣,黑頭發散開。她們在教室中間上竄下跳,隨著動感音樂,雙手的五指盡量伸開,在空中叉來叉去。音樂轉換的某個瞬間,她們猛地一停,雙手的五指繼續伸開,直挺挺放在胯上或半彎在肩膀上,眼睛各自尋找天空中一個不同的地方,惡狠狠地盯著。我在歌舞上是個粗人,沒看出來什麽,除了在大紅大紫的燈光裏,看見初長成的乳房的輪廓和新鮮的上翹的屁股,分外好看。樂盲、舞盲是遺傳,我老媽和我老爸到美國看我,說要看紐約和華盛頓和拉斯維加斯,我說還是去看黃石公園和大峽谷吧,老媽說不,她說:“誰都知道紐約和華盛頓,誰都愛賭博,以後和別人說起,去過沒去過,我就能理直氣壯地說,去過。賭過沒賭過,我就說,我在美國都賭過。”我開著一輛老大的別克從邁阿密的海灘北上紐約城,副駕駛座上馱著我爸,車後座上馱著我老媽。那個1991年產的別克車可真大,我老媽在後座上平躺可以伸直雙腿,我在前面感覺像是開一條大船,只有起伏沒有顛簸。到了紐約,我的同學朋友們決定隆重歡迎我的老媽和老爸,也就是他們的幹媽和幹爸,其中一項是請他們看百老匯歌舞。之前我跟他們說,找一場熱鬧的,比如《貓》之類就好了,結果他們找了世界頂級的現代舞,觀眾穿著黑白禮服入場,開場前有雞尾酒會,結束後有招待晚宴。我爸開場後十分鐘就靠著椅子睡著了,眼睛死死閉著,嘴微微張著,兩片嘴唇之間有兩根細細的唾液絲相連,唾液絲的長短隨著他均勻的呼吸有節奏地變化。我老媽很興奮,坐在第二排,還拿著我在探索頻道商品店買的高倍望遠鏡仔細張望。第一次,我媽小聲對我說:“這些演員年紀都不小了,四十多歲了吧,怎麽混的,現在還在台上蹦來蹦去?”第二次,我媽小聲對我說:“這些人好像都很苦悶。”第三次,我媽小聲對我說:“那個領舞的男的像蓋瑞。”蓋瑞是我姐姐的一個朋友,禿頭,我媽見過蓋瑞之後,所有禿頭的男人長得都像蓋瑞了。我老媽老爸對歌舞和音樂的理解力充分遺傳給我,我對此不抱任何希望。

女生現代舞完畢,是劉京偉的現代少林拳。這也是保留項目,充分暴露劉京偉兇狠剽悍的一面,每次的拳法相同,但是結尾的高潮不同。前年的結尾是一掌擊碎五塊落在一起的磚頭,去年是一頭撞碎一塊拿在手裏的磚頭,今年是一指插入放在地當中的磚頭,不知道是因為劉京偉的功力年年增長還是磚頭的質量年年下降。我們在劉京偉達到高潮的一刹那拼命叫好,像到長安劇院看武戲一樣:“好。好。好。”“好”要喊成二聲,陽平。劉京偉有磚頭情結,打架沒磚頭不能盡歡,後來的後來,桑保疆做房地產,攤子鋪得太大,資金鏈斷了,樓爛了尾。桑保疆拉劉京偉投資,死活請劉京偉到他的工地上看看,劉京偉一邊在工地上走動,一邊皺著眉頭嘮叨:“現在這工地上磚頭怎麽這麽少,這架怎麽打呀?”現在,磚頭徹底不讓燒了,說是汙染環境,劉京偉幸虧英年早逝,否則就更加落伍而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