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我是四中的

“安全第一,男孩第二”,她們的父母教育她們。

從現在看來,我和朱裳的關系是由短暫的相好和漫長的曖昧構成。

在短暫的相好中,我牽著朱裳的手,我們在廣闊無垠的北京城行走。北京城大而無當,周圍高中間低,好像一個時代久遠的酒杯,到處是萎靡不振的樹木,我和朱裳走在酒杯裏,到處是似懂非懂的歷史,我和朱裳走在粘稠的時間裏。小時候,我們性交不足,我們體力積累得無比好,我和劉京偉、張國棟每個周末騎車兩個小時去圓明園,我們喜歡廢墟,我們馱回過一匹石雕小馬,我們透過草叢觀摩亂石中男女大學生的野合。那些大學生真爛,他們的前戲像北京冬天的夜晚一樣漫長而枯燥,女生總像莊稼一樣茁壯,不畏嚴寒,男生總像農民一樣手腳笨拙,兩只大涼手一起伸到女生背後也打不開鎖住胸罩的紐扣。那時候,我和朱裳從天安門走到東單走到白家莊,北京夏天的白天很長,在半黑半白中,我們在四十三路車站等車,說好,下一輛車來了就分手。來了無數個下一輛,好多人下車,好多人上車,好多人去他們要去的地方。在等待無數個下一輛的過程中,我拉著朱裳的手,她的手很香。朱裳看著我的眼睛,給我唱那首叫Feelings的外文歌曲,她的頭發在夏天的熱風裏如歌詞飛舞,她說我睫毛很長。後來朱裳告訴我,她之後再沒有那麽傻過,一個在北京這樣自然環境惡劣的城市長大的姑娘怎麽可以這樣浪漫。我說我有很多回想起來很糗的事,但是想起,在我聽不懂的外文歌曲中,握著將破壞我一生安寧的姑娘的香香的手,永遠等待下一輛開來的四十三路公共汽車,我感到甜蜜和幸福。

在漫長的曖昧中,為了探明過去的歲月,我反復從各種角度了解朱裳在過去某個時候的想法和感覺,在各種方法中最直接的是詢問朱裳本人。我最常得到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嘗試過多種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方法,比如故地重遊,我牽朱裳的手,從團結湖公園假得不能再假的山走到姚家園、白家莊、青年出版社印刷廠,走到中學的操場,操場上的楊樹高了,但是還是一排,領操台還在,但是銹了。我牽朱裳的手,在亮馬河邊,當時是春天,天氣和暖,柳樹柔軟。我不讓朱裳開車來,所以我們可以一起喝小二鍋頭。但是有了臘豬大腸,朱裳的酒量無邊。酒精還是酒精,朱裳的臉頰泛紅,我得到的回答還是:“我不知道。”

很多個小二鍋頭之後,朱裳說,在中學,她聽不進課的時候、累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看我,認為我和別人不一樣。教材、教參、習題集堆在我桌子上,堆成一個隱居的山洞,擋住老師的視線,我手裏卻常年是本沒用的閑書。她覺得我是個真正的讀書人,一個與她爸爸略相像的讀書人。真正的讀書人如同真正的廚子、戲子、婊子,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對所鐘情的事物的癡迷。書中的女人秀色可餐,書中的男人快意恩仇。書外如何,與真正的讀書人無關。她喜歡看我臉上如入魔道的迷離,如怨鬼般的執著。我說:“是不是我長得像你爸就能娶到你媽那樣的?”朱裳說:“我當時是年幼無知,看走了眼,其實只是你太瘦了,招眼,容易讓人心疼。”我當時一米八零,一百零八斤,除了胸圍不夠,其他完全符合世界名模標準,張國棟有一陣子研究豐胸秘方,說他的方子只豐胸不增肥,問我要不要免費試試。我對朱裳說,女人或者復雜或者單純,都好。但是,復雜要像書,可以讀。簡單要像玉,可以摸。當時的朱裳也不讓解扣子,也不讓上手摸,我能幹什麽呢?

更多個小二鍋頭之後,朱裳說,她原來也記日記,用一個淺藍色的日記本,風格膚淺俗甜。日記裏記載,她坐在我旁邊,忍不住會在我專心念閑書的時候看我。她感覺到與我本質上的相通:“一樣的寂寞,一樣的骨子裏面的寂寞。這種寂寞,再多的歡聲笑語,再迷醉的燈紅酒綠也化解不開,隨便望一眼舞廳天窗裏盛的星空,喝一口在掌心裏的隔夜茶,寂寞便在自己心裏了。仿佛他打開一本閑書,仿佛我垂下眼簾,世界便與自己無關了。這種寂寞,只有很少的人懂得。” 我說我要過生日了,把你的日記復印一份送我吧,要不原本也交給我保留,省得被你現任老公發現後抓狂。朱裳說:“不。日記沒了,我看了一遍覺得無聊,就燒了。”朱裳除了手閑不住之外,還愛放火,酒店房間的火柴被她一根根下意識地點燃,房間充滿硫磺燃燒的氣味,朱裳除了有反革命手淫犯的潛質還有反革命縱火犯的潛質。後來過生日,朱裳送了我一個白瓷的小姑娘,戴個花帽子,穿一條白裙子,從脖子一直遮到腳面,好像個白面口袋,什麽胸呀、腰呀、屁股呀,全都看不見。裙帶背後的位置,系個蝴蝶結,蝴蝶結的絲帶一直延伸到裙子裏面,並且在一端墜了一個白色塑料珠子。因為裙子裏面一無所有,晃動白瓷姑娘的身體,塑料珠子敲打裙子的內側,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使勁兒聽,聲音好像:“我不知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