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心坎(第2/3頁)

“你丫裝傻?” 張國棟說。

“真不是。打架這事兒我明白,你力氣大,一手按住那個小兔崽子,一手舉起板磚,問丫挺的,‘你丫服不服?’。丫說不服,你就敲破他的頭,丫說服,你就是牛逼了。反正,這樣就滅了他了。這些,老流氓孔建國都演示過。但是姑娘怎麽泡呀?和人家搭訕?然後呢?帶到小黑屋?然後呢?脫光了衣服?然後呢?然後呢?”張國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後來他和劉京偉認識了一個家裏有錄像機的闊少,看了一部越南人拍的《金瓶梅》,回來興奮地告訴我:“然後你就熱了脹了,然後你也脫光了衣服,然後你自己就知道該幹什麽了。和抽煙一樣,不用人教。”現在,煙在嘴裏,辛辣上頭。仿佛心裏滿脹的感覺,都能從口裏隨煙飄走。書之外,還有別的要懂的東西。

我問張國棟想不想聽我詩朗誦。“其實我是個寫詩的。”我說。

“那我還是個拍電影的呢。”

“別看我長得像個殺豬的,其實我是個寫詩的。”

“好。不黃不給錢,聲音不嘹亮不給錢。”

我跳起來,開始念一首幼稚的打油詩:

學抽煙為了學壞,

學壞為了學習長大。

學習長大得厭惡爸爸,

再殺死他。

學習長大得愛上媽媽,

再拋棄她。

長大後,我也詩朗誦,但是那一定是在五個小二鍋頭之後。我不能喝奶,除了酸奶,我缺乏乳糖酶。我能喝酒,喝一杯就臉紅,但是百杯不醉,就像我一摸姑娘的手就會臉紅,但是臉紅後記得說一百篇肉麻的語錄。長大後的一天,從我的口袋裏賺了無數錢財的玉器店老板送我一個新石器時代的玉石酒杯,通體沁得雞骨白,碾砣的痕跡都對,局部還透強光。玉器店老板說,別看了,一定是對的,沒人要,不掙錢,沒人仿。我在東四的孔乙己酒店,用一個新石器時代的玉石酒杯喝小二鍋頭,朱裳坐在我對面,說:“我開車來的,你自己盡興喝吧。”五個小二鍋頭之後,我心裏的小獸蘇醒,我的眼睛燒起紅火苗,我問朱裳:“最近想我了嗎?”朱裳悶頭吃臘豬大腸,短暫地擡起頭,笑著搖了搖。我接著問:“是現在不想說還是最近沒想過我?”朱裳從臘豬大腸裏擡起頭,說:“都這麽大歲數了,想什麽想?”我要了第六瓶小二鍋頭,接著問:“最近想我了嗎?”朱裳叫服務員又添了一盤臘豬大腸,說:“如果沒想,我幹嗎要見你?”我心裏的小獸歡喜,它帶領我的雙腿,跳上桌子,我的嘴開始詩朗誦:“屋外有兩棵樹,一棵是槐樹,另一棵也是槐樹。桌上有兩盤菜,一盤是臘豬大腸,另一盤也是臘豬大腸。眼睛裏兩個姑娘,一個是朱裳,另一個也是朱裳。”我站在桌子上,我戴圓眼鏡,穿白襯衫,我的眼睛通紅,我的肚臍露出來,我沒有碰掉一個盤子。

在中學的黑暗的角落,我嘬一口張國棟的紅梅煙,吐一口煙,念一句打油詩,就像逐字逐句地讀一道選擇題的題幹。“你這麽抽煙純屬浪費,”張國棟深吸一口煙,吞進肺裏,再慢慢地讓煙一絲絲地從鼻孔飄出來,青煙曲折回轉散入周圍的黑暗之中。“想上就別憋自己。你有戲。”

“是麽?”

“她喜歡你。”

“為什麽?”

“你喜歡書,讀得仔細,你有時候就是你喜歡的書。你能迷上你的書,別人也會迷上你。”

“兩個人沒事能幹什麽呢?”我看了眼自己的左手,枯黃幹瘦,伸直後在關節之間出現一圈圈皮膚的皺褶,就像醬在熟食店裏的雞爪、鴨爪。這樣的手伸出去,應該放在朱裳身體的什麽地方才能讓她感覺舒服地被自己抱著?

籃球場上還有幾個貪玩的男生借著路燈陰黃的光亮在打球。遠處隱約能看見一男一女在散步,好像是在討論一道解析幾何題。

“你說別人的事總是出奇的明白,遇到自己的事總是嫩。這事呀,你試試就知道了。就像有些事不用教,上了床自然就會了。再說你也沒少騷擾過小姑娘,也沒少被小姑娘騷擾呀,怎麽一到朱裳這兒就發木?咱們學校躲在樹後面看你的姑娘不比原來躲在山洞裏流著口水等著吃唐僧肉的妖精少。”

“要是人家不樂意呢?以後怎麽一塊呆呀?”

“就對她說‘就當我什麽也沒說’, 我再陪你喝頓酒, 以後就當自己什麽也沒做過。”

我又抽了一口煙,頓了頓說:“我沒興趣。”

我想起我的小屋。周末回去,胡亂填幾口飯,反鎖上門,世界就和我無關了。拉上窗簾,大紅牡丹花的圖案就把所有光線割斷,包括星星。打開台燈,昏黃的光線將滿溢在小屋裏的書烘暖。書從地板堆到屋頂,老媽說,書上不省錢,想看什麽就買什麽,讀書多的孩子孝順。書不像古董,不是世家,省省也能請回家最好的。我和我姐姐站在琉璃廠中國書店高大的書架前,我問她,媽給你的錢夠嗎?我姐姐說,夠。我對售貨員說,我要一整套十六本《魯迅全集》和一整套二十五本《全唐詩》。我問售貨員,近百年是不是魯迅最牛逼了,近兩千年,是不是唐詩最牛逼了。售貨員是個男的,剃個小平頭,說,如果你要買,當然是你挑的這兩種最牛逼了,冊數最多,價錢也貴,《魯迅全集》六十塊,《全唐詩》五十八塊五毛。售貨員問我,你帶夠錢了嗎?我說,夠了。售貨員又問,你拿得走嗎?我指了指穿著短袖粗著胳膊的姐姐說,我姐姐有的是力氣。我和姐姐把十六冊《魯迅全集》和二十五冊《全唐詩》放進帶來的土紅色的拉杆旅行箱,死沉,我們從和平門乘地鐵到北京站,再從北京站換公共汽車到團結湖,後來拉杆箱的軲轆壞了一個,後來我們把書擡進了家。姐姐說,作為回報,你讀到有意思的東西就摘抄到一個本子上,然後給我做作文時引用。我說,好,看到會心的地方,我就沖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