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7頁)

時辰是上半日,做午飯的時間還早,一家人坐在屋檐下說話。歌兒自己玩去了,他拿了鐵鏟子刨蚯蚓。舒瑾朝李濟運使使眼色,又望望歌兒。李濟運明白她的意思,是說歌兒到鄉下就活潑多了。

場院邊的土溝旁也長著那種開白花的草,李濟運說:“爸,強盜花真沒辦法對付嗎?”

四爺說:“如今最害人的是強盜寶!”

四爺說的強盜寶是鄉下流行的一種賭博,叫做滾坨坨。三個木頭做成的骰子,沿著一個有斜坡的軌道往前滾,眾人圍著押大小。這種賭法李濟運是聽爸爸說的,他自己不可能去場子裏看。村裏沒有幾個人沒賭過,很多人家輸得精光,四爺順口就叫它強盜寶。

四奶奶拿了糖果給歌兒吃。歌兒手上很臟,張嘴讓奶奶喂了一顆。他試了試,味道不好,就吐掉了。舒瑾怪歌兒不愛惜東西,罵了幾句。四奶奶卻笑自家代代農民,到孫子這代就貴氣了,吃糖都嫌好醜了。嘴上說的是罵人,心裏實在是歡喜。她聽得四爺在講強盜寶,又回頭說:“自己家的人不爭氣,你還有面子講!”

“濟林還在做這事?”李濟運問的是他弟弟。

四奶奶說:“濟林做莊,春桃在場子裏放貸!我們老了,管也管不住,看你這個做哥哥的管得住不!”

春桃是濟林的老婆,李濟運曾經開玩笑,說她是小旋風。她走路一陣風,人過之後桌子、凳子、門都被碰得嘭嘭響。

舒瑾聽著急了:“爸爸,媽媽,這不是好事!他哥哥是縣裏領導,弟弟在鄉裏聚眾賭博。人家會說哥哥是他後台。”

四爺說:“這個倒都不怕,一人做事一人當。怕只怕他三十多歲的人了,正事沒做一樣,鬼事做盡了。賭博是當得正業的?”

“明兒呢?”李濟運突然想起了三歲的小侄子。

四爺說:“明兒他媽媽帶著,一天到晚在賭場裏。兩三歲的人,怎麽得了!”

“明兒兩三歲的人,你看他聰明不?麻將、撲克他都認得!賭場裏出大他就喊大,出小他就喊小。”四奶奶說著孫子,笑得合不攏嘴。笑著笑著又唉聲嘆氣,“兩三歲的人,怎麽得了?回家嘴裏凈是賭場上的話,大!小!豹子!”

“什麽豹子?”李濟運問。

四爺說:“三個骰子同一色花,就是豹子。賭大小時莊家有輸有贏,出豹子莊家通吃。莊家賺就賺在出豹子。”

“莊家保證有贏嗎?”李濟運又問。

舒瑾聽得不耐煩了,說:“你是要開場子嗎?”

李濟運白了一眼老婆,仍望著老爹。四爺說:“莊家運氣不好也有虧的,要是一天沒出豹子,難說有賺的。只有派出所穩坐是賺。”

四奶奶忙喊住老頭子:“你莫亂講!派出所收錢未必你看見了?濟運,你爸這張嘴巴就是管不住!自己兒子開場子,他還到處說社會不像樣子了,賭場開到家裏來了。他這嘴巴,遲早要出事的!”

四爺就閉口不說了,仍操起篾刀幹活。四爺的篾匠貨遠近聞名,但鄉下早就用不著他的手藝。筲箕、籃子、篩子、簸箕、簍子,要麽就是沒人用了,要麽就改用塑料貨了。四爺挑土仍喜歡用筲箕,就自己織了自己用。

鄉下滾坨坨成風,李濟運早就知道。他怕惹事上身,平時不太過問。聽說派出所的保護費,一個場子每日交八百,一年差不多就是二十八九萬。黑錢不入賬的,全入私人腰包。李濟運小學同學二牛,少有的不賭博的人,有回在城裏碰見他了,告訴他說:“濟運,村裏賭博賭瘋了!派出所還收保護費。你是常委,要管管啊!”李濟運只作糊塗:“不可能吧?”二牛笑笑,說:“不信你回去問你弟弟!”李濟運說:“賭博可能,派出所保護沒那個膽子。”二牛聽他是這個腔調,搖搖頭不多說了。

李濟運正想著二牛,媽媽就說到二牛了:“村裏老老實實做事的,只有個二牛。可他窮得叮當響。越是紮紮實實做幾畝地的,就越是窮!”

“村裏也沒有人管事。”四爺說,“你說這強盜花,沒等它結籽,全村男女老少一聲喊,扯得它寸根不留,我就不相信明年還會長!”

突然聽得幾聲公雞叫,更覺四處靜無聲息。兩千多人的村子,看不到幾個人走動。田壟裏也很少有人影,只有漫無邊際的強盜花。依照農事季節,正是薅田的時候。李濟運高中時薅過田,炎炎烈日之下,白鷺總是不遠不近。

“濟林在哪裏開場子?”李濟運問。

四爺說:“三貓子家。濟林同三貓子合夥做莊。我不準,要不就開在家裏了。”

四奶奶說:“幾個村的人都在這裏賭,都是車接車送,中午還供餐盒飯。”

“好久散場?”李濟運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