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敢笑荊軻非好漢好呼南八是男兒

三天之後,在長安明鳳門旁邊的一家酒樓上,來了兩個生面客人。

明鳳門是唐朝皇宮的第一道大門,這座酒樓的位置在皇宮旁邊,它的顧客也都是些不尋常的人物。其中有早朝歸來的文武官員,因為住處距離皇宮較遠,來不及回家,便到這裏吃中飯的;也有些宮中宿衛,散值(即下班)之後,和同伴到這兒喝酒的。所以別的酒家,晚上熱鬧,而這家酒家,卻是上午的生意最好,而顧客之中,十之八九,也都是相熟的客人。

但今天來的這兩個客人,卻是第一次到這豪華的酒肆,座中無人相識。這兩個人,一個年約四十開外,器宇軒昂,披裘佩劍,似乎是個豪客;和他同來的則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打扮得也像個貴家子弟,但雙眸炯炯,精光閃爍,令人一看,就知他是個精明能幹的少年,遠非那些徒靠祖先遺蔭的繡花枕頭可比。

酒樓上的客人雖然覺得這兩個生客有點特別,但這家酒樓在長安名氣很大,不時有外地豪客慕名而來,或者到此求官謀事的,所以大家雖然覺得有點特別,卻也不以為意。

這兩個人正是段珪璋與鐵摩勒。原來段珪璋到了長安之後,即借宿在一個相熟的僧舍中,寺院的住持名喚懷仁,是個高僧,段珪璋的祖父在生的時候,曾經是這個寺院的大施主,懷仁和段珪璋亦是方外知交,所以段珪璋選擇了這間寺院作為藏身之所。但段珪璋雖然有了棲身之地,卻無法知悉安祿山在長安的府邸所在,後來他打聽到有這麽一家酒樓,心想安祿山既是常常進宮,這家酒樓的顧客,不乏和宮廷有關系的人,因此便攜了鐵摩勒前來飲酒,希望能探聽到一些消息。為了適合這家酒樓的顧客身份,他把所帶的銀子都換了華貴的衣裳。

這時是近午的時分,正是酒樓上的熱鬧辰光。靠窗的一張桌子,有幾個官兒圍著轟飲,其中卻有一個中年書生,只是一襲布衣,箕踞案頭,顧盼自如,豪氣迫人!那幾個官兒,卻反如眾星拱月似的,對他甚為恭敬!

段珪璋心中一凜,想道:“這人相貌清奇,氣概不凡,端的是平生罕見!不知究竟是什麽人物?這幾個官兒,也迥非凡俗!想不到官場之中竟有這班人物!”

段珪璋正在注視那布衣書生,忽見那書生的眼光也向著他射來,驀地擊桌贊道:“好劍,好劍!”段珪璋吃了一驚,心道:“這書生倒是個識貨之人,我的劍還未出鞘,他已經知道是把寶劍了!”那書生向他招手叫道:“來,來,來!金樽有酒應同醉,結客何須問姓名!你過來飲酒,寶劍借我一觀。”

饒是段珪璋走遍江湖,也從未碰過這樣的事情: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突然向他借寶劍觀賞,這在江湖上是大大犯忌之事,可是那書生豪氣迫人,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令段珪璋為之傾倒,頓時間也不禁豪情勃發,忘了應有的顧慮,應聲便站了起來,走過去道:“得蒙先生邀飲,何幸如之,只怕這把劍尚不足當寶劍之名,有汙先生尊目。”

段珪璋這把劍乃是他祖父當年跟大將軍李靖西征之時,李靖賜給他祖父的家傳寶物,劍一出鞘,光芒四射,那書生彈劍笑道:“雖非幹將莫邪,也算得是人間神品了。你從哪裏來?”段珪璋含糊應道:“我從幽州來。”那書生道:“路很遠啊!路途險阻,想來你若不是仗著這把寶劍,也難以走到長安了。哈,哈,我拂拭此劍,倒想起少年遊俠的往事來了。”旁邊一個官兒笑道:“學士豪情,至今未減。”那書生大笑道:“現在是靠著皇帝混酒食,哪還有什麽豪情啊?”

驀然站了起來,手彈寶劍,朗聲吟道:“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吟聲未畢,忽地有一個蟒袍玉帶的大官從酒客叢中擠出來,走到跟前問道:“這位先生,敢情是,敢情是——”

和書生同桌的一個年老官員叫道:“啊,你不是吳司馬嗎?李學士,這位是湖州司馬吳筠吳大人,也是咱們同道中人。”

段珪璋正在驚疑不定,不知這書生是何等人物。只聽得那書生哈哈大笑,隨口吟詩,答那湖州司馬道:“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身!”

吳筠笑道:“我猜得不錯,原來果然是青蓮學士。聞名久矣,何幸今日得遇!”

段珪璋又驚又喜,原來他所遇的這位書生,正是他和史逸如素來傾慕的大詩人李白。

原來這位名聞天下的大詩人,不但詩做得好,而且也通曉劍術,他嗜酒耽詩,輕財狂俠,自號青蓮居士,別人見他有飄然出世之表,又稱之為“李謫仙”,他少年之時,慕遊俠豪風,也曾仗劍遨遊四方,登峨嵋、上太行、遊雲夢……看盡天下名山大川,嘗遍天下美酒,到了長安之後,得秘書少監賀知章的推薦和贊揚,各方重視,漸漸名傳帝闕,連皇帝也知道了他的大名。這位皇帝(唐玄宗)正是中國歷代皇帝中少有的“風雅”人物,通曉音樂,也懂得欣賞詩詞,他愛慕李白的才華,所以對他特別破例優待,召為翰林學士,並時常邀他入宮賞花、聽樂、飲酒、賦詩,但李白不愛富貴,仍然以“布衣”自豪,談笑傲公卿,結交多俠士,所以他見段珪璋相貌不凡,腰懸寶劍,便脫略形骸,不拘小節,邀他同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