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爾-阿納吉斯特:零(第3/11頁)

斯達尼恩怔住,兩眼瞪得溜圓。她的眼睛是棕色的,但她喜歡冰白的瞳仁。我看到過她看蓋勒特的眼神,盡管之前我都不曾在意。我現在也不是真的關心。

但我覺得,發覺尼斯人的眼睛有魅力,在錫爾-阿納吉斯特應該是個禁忌,不管是蓋勒特,還是斯達尼恩,都不敢承受這樣的指責。蓋勒特只要聽到風聲,就會解雇斯達尼恩——即便傳言的來源是我。

我走到她的面前。她向後退開了一點兒,蹙起眉頭面對我的囂張態度。我們通常都沒有什麽存在感,只是人造設備。我們只是工具。我的行為相當反常,達到了她應該馬上報告的程度,但她現在擔心的並不是這個。“沒有人聽到我剛才的話,”我很小聲地告訴她,“現在,沒有人能看到這個房間裏正在發生的事。放松。”

她的下唇在顫抖,只有一點點吧,然後才開口說話。我感覺到內疚,也只有一點點,因為把她嚇成那樣。她說:“你不能走太遠。你——你們有維生素缺乏症……你和其他人都是被制造成那樣的。如果沒有特殊食品,就是我們平時給你們的那些,你們只要幾天就會死。”

我直到現在才想到,斯達尼恩以為我是要逃走。

實際上,我是直到當時,才第一次想到真的要逃走。

引導員剛剛告訴我的,並不是什麽不可克服的障礙。很容易就可以偷到食物帶走,盡管等到食物耗盡,我還是會死。反正我本來就活不長。但真正讓我煩惱的,是根本沒有地方可去。整個世界都屬於錫爾-阿納吉斯特。

“去花園。”我最終重復說。這將是我的大逃亡,我的逃跑路線也不過如此。我想笑,但長期保持面無表情的習慣讓我沒有笑。說實話,我並不想去任何地方。我只是想要那種感覺,對自己的生活有某種控制力,哪怕僅僅是很短的時間。“我只是想去花園裏待五分鐘。僅此而已。”

斯達尼恩的重心在兩腳之間交替,顯然很是痛苦:“我會因此丟掉工作的,尤其可怕的是,有些高級引導員可能會看見。我甚至可能會坐牢。”

“也許他們會給你一扇美麗的窗戶,下面就有一座花園。”我提醒她。她苦笑。

然後,因為我沒有給她其他選擇,斯達尼恩帶我離開了自己的牢房,下樓,去了外面。

我發現從這個角度看,園裏的紫花樣子很奇怪。而且靠近了之後聞到星星花的香味,完全是另外一種不同的感覺。它們的氣味也很怪——特別甜膩,幾乎像是糖,底味有些酵香,因為有些老花瓣已經枯萎,或者被擠碎。斯達尼恩心神不定,看周圍的次數過多,而我只是緩步慢行,希望不必有她跟隨。但事實就是:我不能獨自一人在基地院子裏遊蕩。如果衛兵、勤務員或者引導員看到現在的我們,會以為斯達尼恩在執行任務,不會盤問我……要是她能安靜些就好了。

但隨後我突然停步,躲在一棵傾斜的蛛形樹後面。斯達尼恩也停住腳步,皺起眉頭,顯然在好奇出了什麽事——然後她也看到了我看到的情形,同樣怔住了。

前方,克倫莉從基地建築群裏走出來,站在兩叢灌木之間,一道玫瑰花拱門之下。蓋勒特引導員跟在她後面出來。克倫莉兩臂交叉站立,而蓋勒特追在後面對她叫嚷。我們靠得不夠近,我聽不見他說話的內容,盡管他的憤怒語調很是明顯。但他們的聲音,像巖層一樣講述了特別清晰的故事。

“哦,不,”斯達尼恩喃喃說道,“不不不。我們應該——”

“安靜。”我咕噥說。我本來想說馬上閉嘴,但她反正是安靜下來了,所以我還是傳達了自己的意思。

然後我們就站在那裏,旁觀蓋勒特跟克倫莉之間的這場戰鬥。我完全聽不到克倫莉的聲音,這時才想起,她不能對蓋勒特大喊大叫,這不安全。但當蓋勒特抓住她的胳膊,硬扯著她轉身面向自己時,她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那手只在腹部停留了極短時間。蓋勒特馬上放開,看上去很是吃驚,因為她的反應,也因為他自己的暴力,而克倫莉順勢讓那只手垂在身體一側。我覺得,引導員應該沒有察覺。他們繼續爭執,這一次蓋勒特攤開兩只手,像是在提出某種建議。他的姿態帶有乞求意味,但我發覺他的後背挺得很直。他在哀求——心裏卻覺得自己無須這樣做。我能看出,如果哀求沒有得逞,他會動用其他手段。

我閉上眼睛,心裏很痛,終於,終於明白了真相。克倫莉在所有重要的方面都是我們的一員,她一直是這樣。

但漸漸地,她放松身體。垂下頭,裝作很不情願地屈服,說了某些回應的話。那些話不是真的。整個大地都在回蕩著她的憤怒、恐懼和不甘心。但畢竟,蓋勒特背部的僵直狀態有所緩解。他微笑,姿態顯得更開朗些。回到她身旁,握住她的胳膊,對她柔聲細語。我很驚奇,克倫莉這麽容易就化解了對方的怒火。就好像那男人完全無法察覺她眼神的遊移,還有在對方靠近時,她完全沒有主動回應的事實。她聽到蓋勒特說的某句話,露出笑容,但即便是在五十英尺之外,我都能看出那是做假。他當然也能看出來吧?但我也已經開始理解,人們總是會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而不是接受可見、可觸及、可隱知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