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爾-阿納吉斯特:二

那是一座很漂亮的房子,不大,但是造型優雅,到處是美麗的家具。我們呆呆看著那些拱門、書架和木質欄杆。纖維質墻面上僅有幾株植物生長,所以空氣有些幹燥,不是很新鮮,感覺像是博物館,我們聚集在房子前端的大房間裏,不敢去別處,也不敢碰任何東西。

“你住這裏嗎?”有一位同伴問克倫莉。

“有時候。”她說。她的臉上沒有表情,語調裏卻有某種讓我擔心的東西。“跟我來。”

她帶我們穿過那座房子。這裏的一切都舒服到令人震驚:每個表面都柔軟,適合落座,甚至包括地板。最讓我震驚的,就是這裏沒有白色的東西。墻面是綠色,有些地方被漆成較深較濃的暗紅色。下一個房間裏,床上鋪的是藍色和金色織物,質地不同,對比鮮明。沒有任何冷硬的、裸露的東西,而我之前從未想到我自己居住的房間是個牢房,但現在,我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

我那天想過很多事情,尤其在我們參觀這座房子的過程中。我們一直都是步行,雙腳酸痛,因為不習慣這樣勞累,一路上,人們都盯著我們看。有些人還竊竊私語。有一個人經過時,伸手要撫摩我的頭發,然後咯咯笑,因為我為時已晚地試圖避開。還有一次,有一名男子跟著我們。他年齡較大,留著灰色短發,發質幾乎跟我們一樣,然後他開始憤怒地叫嚷。有些話我聽不懂(比如“尼斯孽種”和“叉舌佬”)。有些話我聽過,但不理解。(“錯誤”還有“我們本應該把你們全部滅絕”,這些毫無道理,因為我們是被小心翼翼地,帶著明確目的制造出來的。)他指責我們說謊,盡管我們中沒有一個人跟他說過話,還說我們假裝消失(到某個地方)。他說他的父母,還有祖父母都教過他,什麽才真正可怕,誰是真正的敵人,像我們這樣的妖孽是所有好人的敵人,而他將會確保我們無法傷害到任何其他人。

然後他就逼近過來,大拳頭攥緊。我們呆呆傻傻地繼續向前走,困惑到完全不知道自己面臨危險,我們的那些隱身護衛突然變得不再那樣隱蔽,把那人拖進了一幢建築的凹陷處,他們把那人困在那裏,盡管他還在大叫、掙紮,想要來攻擊我們。克倫莉一直在向前走,她高昂著頭,一眼也不看那個人。我們跟著,不知道該做什麽,過了一會兒,那人已經被落在後面,他的聲音也被城市噪聲淹沒。

後來,婕娃微微哆嗦著問克倫莉,那個生氣的人有什麽問題。克倫莉輕輕一笑,說:“他就是個錫爾-阿納吉斯特人。”婕娃閉了嘴,但還是很疑惑。我們快速向她傳出安撫波紋,表示我們都同樣困惑;問題並不在她身上。

這是錫爾-阿納吉斯特的生活常態。我們穿行於城市,漸漸開始理解。平常人,走在平常的街道上。平常色彩,卻會讓我們畏縮或緊張或連忙倒退。平常房舍,配有平常家具。平常的視線,有些回避,有些敵視或者瞪視。我們目睹的每一幕常態,都是這城市在告訴我們,我們本身有多麽不正常。之前我從未在意過,我們只是被組裝起來,由生物魔法師使用基因工程手段設計而成,在營養囊中生長成熟,出廠時就已經發育完整,所以不需要被養育。我以前都……為自己感到自豪,直到現在。我之前都很滿足。但現在看到這些正常人看我們的眼神,我開始感到心痛。我不明白為什麽。

也許走的路太多,我出故障了。

現在,克倫莉帶我們穿過那座美麗的房子。但在我們經過一道門之後,就到了房後一大片茂盛的花園裏。下了台階,繞過泥土小路,到處都是花圃,它們的芳香召喚我們靠近。它們跟基地內部那種精密培育,生物工程改造過的花圃大不相同,不是那些顏色極度協調的閃爍之花。這裏的花兒很野性,也許更低等,它們的莖稈參差不齊,花瓣也經常沒有那麽完美。但是……我喜歡它們。覆蓋在小路上的苔蘚也值得細看,所以我們用快速波動討論,為什麽我們踩到它們感覺那麽有彈性,那麽讓人愉悅。支架上晃悠的一把剪刀也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抵擋住了那份誘惑,盡管很想把有些漂亮的紫花占為己有;盡管婕娃試用過那把剪刀,然後把有些花兒攥在手裏,特別緊,特別用力。我們以前從來沒有被允許過擁有個人物品。

我暗中觀察克倫莉,難以抑制這份沖動,而她一直在觀察玩耍中的我們。我這份興趣的濃烈,讓我自己有些困惑,也有點兒害怕,盡管我看似無法抵擋它。我們一直都知道,引導員們沒能讓我們毫無感情,但我們……嗯。我本人,一直都以為我們已經超越了那種過於激烈的情感。這就是我自高自大的結果。現在的我們,已經迷失在感官愉悅和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裏。婕娃蹲在花園角落,手拿剪刀,準備誓死捍衛她的花兒。達什娃原地轉圈,笑得像個傻子;我說不好她在笑什麽。畢尼娃把我們的一名衛兵逼到角落裏,不停追問我們沿途看到的東西;那衛兵一臉見了鬼的表情,貌似很想有人救走他。塞萊娃和雷瓦蹲在一小片池塘旁邊,正在激烈爭論,想判定水裏遊泳的到底是魚兒還是青蛙。他們的談話完全可以聽清,根本就不是大地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