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爾-阿納吉斯特:三

好神奇。講著講著,所有這一切都更容易記得了……或許因為,我的確還是人類。

一開始,我們的野外行程無非就是步行穿過城市。我們被制造成形以來的短短幾年,一直都沉浸在隱知世界裏,感受各種形態的能量。到外面走走,可以讓我們注意到其他的、更不重要的感知力,這種體驗,一開始是非常震撼的。我們感覺到腳下壓纖人行道的彈性,都會覺得膽戰心驚,這跟我們住所裏面死硬的清漆木地板太不一樣了。我們試圖呼吸時就會打噴嚏,因為空氣裏充斥著植物傷口、化學副產品和千萬人呼出的廢氣味。達什娃第一次打噴嚏時被嚇到流淚。我們用雙手捂住耳朵,徒勞地試圖擋住各種噪聲——眾多不同嗓音的人講話,墻壁咯吱作響,葉子窸窣聲,遠處的機器轟鳴聲。畢尼娃試圖用尖叫聲蓋過它們,克倫莉不得不停下來安慰她,才能讓她恢復正常語調。我被附近灌木上面停著的鳥嚇得縮成一團驚叫,而我已經是夥伴們中間最冷靜的一個。

最終讓我們安靜下來的,是我們終於得到了完整體驗地府引擎紫石英部件魅力的機會。它很壯觀,內有魔力緩緩搏動,高高聳立在城市結點的心臟地帶上空。錫爾-阿納吉斯特的每個結點都用它獨特的方式適應當地氣候。我們聽說過,在有些沙漠中的結點,城市建築是用硬化過的巨大仙人掌建成;大洋中的城市由珊瑚蟲建造,而這些小蟲的生死周期完全由人決定。(錫爾-阿納吉斯特人珍視生命,但有時候,死亡也是必需的。)我們的結點(紫石英結點)曾經是一片古老的森林,所以我情不自禁地感覺到,老樹的那份雍容高貴,也滲入了這塊巨大晶體中。這當然會讓它比機器中的其他部件更加宏偉,更加強大!這種感覺完全不合理性,但當我看到其他諧調者的臉,他們凝視紫石英碎片時,也顯露出同樣的那份愛戀。

(別人跟我們講過,很久以前,這世界曾是另外一副樣子。曾經,人類的城市不只是本身沒有生命力,只是石頭和金屬的叢林,不會生長,沒有變化,而且它們還真能致人死命,毒害土壤,讓水變得無法飲用,甚至因為它們的存在改變局部氣候。錫爾-阿納吉斯特更好一些,但我們想到城市結點本身時,還是毫無感覺。它對我們而言毫無意義——建築裏住滿了我們無法真正理解的人,做著一些本應該有意義,其實卻沒意義的事。但是引擎組件呢?我們能聽到它們的聲音。我們會吟唱它們魔力的曲調。紫石英是我們的一部分,我們也屬於它。)

“這次旅程中,我要向你們展示三樣東西。”克倫莉說,在我們盯著紫石英部件看了足夠久,安靜下來之後。“這些東西都已經通過了引導員們的檢查,如果這對你們很重要的話。”她說這句話時,特意看著雷瓦,因為他是對參加這次旅程意見最大的人。雷瓦裝作百無聊賴地嘆了一口氣。他們都是極好的演員,在監督我們的衛兵面前毫無破綻。

然後克倫莉再次帶領我們行進。她的行為方式,跟我們之間的差異特別明顯。她步調輕松,高昂著頭,無視任何不重要的事物,渾身散發著自信和冷靜。在她身後,我們走走停停,有時只敢小步挪動,笨拙又羞怯,任何東西都能轉移注意力。人們瞪著我們看,但我感覺,真正怪異的並不是我們的白皮膚,而是我們那副弱智模樣。

我一直都很驕傲,他們的恥笑刺痛了我,所以我挺直身體,想像克倫莉一樣行走,盡管這意味著無視眾多奇觀和周圍的潛在威脅。婕娃也注意到了,並且開始模仿我們倆。雷瓦看到我們的做法,顯出厭煩,透過周邊環境發來一點兒小波動:在他們眼裏,我們永遠都是怪人。

我用憤怒的男低音推擠波回答:這跟他們怎麽想沒有關系。

他嘆氣,但也開始模仿我。其他人有樣學樣。

我們到了城市結點的最南端,這裏的空氣裏彌漫著輕微的硫黃味。克倫莉解釋說,那味道來自廢品回收植物,它們在這裏更加密集,因為城市中的灰色廢水經過管道,在此處接近地面。這些植物能讓廢水凈化,並把厚實又健康的葉子伸展到街道上空,制造蔭涼,起到它們被設計出的用途——但即便是最高深的生物工程技術,也無法阻止以廢料為生的植物帶點異味,接近它們吞食的廢品。

“你是要讓我們參觀廢棄物處理設施嗎?”雷瓦問克倫莉,“我感覺已經掌握了這部分背景知識了。”

克倫莉沒好氣地說:“並沒有。”

她轉過一個彎,然後就有一座毫無生氣的建築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都停下來,瞪著眼睛看。常青藤爬在這幢建築的外墻上,墻是用某種紅土壓制的磚塊徹成,藤條還攀上一些支柱,柱子是大理石。但除了常青藤,這幢建築沒有其他任何部分活著。它又寬又矮,形狀像個四方盒子。我們感覺不到任何水性靜電場支持其墻壁;它一定是用重力和化學黏合劑保持直立的。窗戶只是玻璃和金屬,其表面沒有看到任何刺絲囊生長。他們怎麽保護房子的任何東西呢?房門也只是死掉的木材,被打磨成深紅棕色,上面該有常青藤花紋;還挺好看,真讓人意外。台階是一種淺灰棕色的砂性懸膠體(幾個世紀之前,人們稱之為混凝土)。整座房子老舊到讓人震驚——但完好無損,而且可用,因此有了一份獨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