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

單桐興

1

北極的夜就要結束了。

我和吳雙從實驗室裏走出來,去往拐角的休息處。那裏擺放了兩張躺椅,面前是整個研究所裏唯一的玻璃,還是落地窗。我和吳雙已經連續在這裏睡了一個星期,早就把研究所當成家。但這話聽上去很諷刺,家的概念就像外面的空氣一樣稀薄寒冷。

環境惡化到人類措手不及的地步,空氣中滋生出致命的病毒。就像《瘟疫公司》裏面的劇情一樣:先是非洲,美洲,歐洲,亞洲……人類失去方向,死亡似乎成了唯一可選的路。

太陽也拋棄了我們,變成一把雙刃劍。意外加速的核聚變釋放出一種神秘射線,隱匿在太陽光的皮囊下來到人間。男人無法照射太陽光,一旦照射便會蒸發致死;女人則需要靠照射太陽光存活,漫長的黑夜對於她們來說亦是死亡。

我們無力征服死亡與太陽,只能將目光投向未被汙染的兩極。彼時北極夜,南極晝。為了生存,人類決定進行一場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遷徙與別離:將男人送往北極,將女人送往南極。

這場浩劫過後,幸存下來的人口僅有一百萬。

我們迅速在兩極建立文明,但失去了量產的能力。準確地說,我們無法前往南極。所以晝夜一旦轉換,便是對人類毀滅性的打擊。慶幸的是,有科學家推算出,極晝和極夜現象會持續六十年。六十年以後,人類一定能夠想出前往南極的辦法,並破解太陽的詛咒。

這就像地下拳擊場裏衰老過氣的拳王,即使不停挨打,一次次被擊潰到護欄上,仍舊時刻做好左勾拳的準備。

但我和吳雙都知道那是一個騙局。還有半年時間,北極的夜就要結束了。而我們對太陽的研究絲毫沒有進展,找不到任何破解太陽的辦法。

極夜的期限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大部分人都活在一種“尚能苟且”的狀態之下。我和吳雙自然需要對此保密,也不準許對家屬吐露一個字——我指的是在地球另一端的南極。我和吳雙的情況不同:妻子跟他分離時已經大肚子了,到了南極後有驚無險,順利生產,謝天謝地是女兒。但這一切吳雙都沒能親眼見證。他和我聊天時自嘲是一個渣男,女兒一出生就不在身邊,相隔萬水千山。我想我永遠都沒有辦法去體會他的感受。一來我跟蕓結婚時就約定:不要小孩;二來蕓也是研究人員,她知道六十年的騙局,南極的太陽就要結束了。

兩極文明的信號不好,速度跟撥號上網差不多。發一條短信有延遲,有字數限制,只能發五十個字。視頻通話無異於天方夜譚,還好圖片可以傳遞,但需要花上一天的等待時間。

糟糕的網絡信號令我抱怨,也催生出吳雙的幽默感。比如吳雙的妻子給他發女兒的滿月照片,但收到時女兒已經會下地走路。吳雙把他想的笑話講給我聽,然後自己哈哈哈笑個不停,長截的煙灰沾了一身。我只能勉強笑一笑,因為蕓對此很平靜。或許是同為科學人員,同樣知道世界的真相,她似乎並不在意文明的倒退或者毀滅。每每我寫滿字數像流水賬一樣發去短信時,她通常只回簡單的斷句:好,晚安。我們約定在每一條短信後面加上早安或者晚安,聽上去就像是一對時差戀人。

然而此刻躺在我身邊的是吳雙,這多少有些煞風景,盡管他曾打趣說“我們真像一對老夫妻”。我並沒有什麽異議,因為確實像一對度假的老夫妻,在一望無際的黑幕下乘涼。兩極文明裏,同性之愛是合法的。人們需要陪伴,才能熬過漫漫長夜或者無盡日光。大部分人看來,六十年很長很長,恐怕有生之年都無法去往對面的世界;但在我看來,這不是移情別戀的理由。不管是六十年還是六個月,我都會愛著蕓,但吳雙同樣也很重要。

兩個彼此重要的人,恐怕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設定:六個月以後,我們就是躲在屋子裏,也逃不過太陽對我們的懲罰。太陽光變得更加強大,它可以穿透現有文明的建築,蒸發我們。研究所出於科研關系,儼然是一座堅固的堡壘。我和吳雙躲在裏面的話,或許可以死得慢一點。不過我們還是一致認為,像個拳手一樣在躺椅上直視久違的太陽,來贏得最後一絲尊嚴。

“蕓那邊的研究怎麽樣?”

我搖搖頭。她們更慘,甚至已經開始出現死亡,因為有的地方日照時間已經開始縮短了。一旦南極進入極夜,她們會在一個小時之內統統死去。與我們北極銅墻鐵壁的建築風格不同,南極是水晶,是純粹透明。女人近乎無時無刻需要日光,所以建築物是一個個玻璃宮殿,千面之鏡。女人在其中永遠都像在照鏡子,這正好滿足了她們愛美的天性。蕓把她們研究所的建築外貌拍照發給過我,從好幾行字裏我能看出她的興奮。南極簡直就像是童話,冰雪奇緣那種。我想象蕓在裏面,在剩下的182個晴天裏,光芒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