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切

王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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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碰到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時間還算足夠,我就從前天晚上說起吧。

前天晚上,我改完上周的代碼,像往常一樣坐在電腦前體會著工作的乏味。雖然已經很疲憊,但大腦出於慣性還沒產生任何想睡覺的意思。我打開知乎,指望能碰到一個安眠的問題。不出五分鐘,這樣一個問題就出現了:

一輩子太短,怎麽變長?

我一陣竊喜,開始感謝自己的運氣——經歷兩天不眠不休的枯燥,文青們的扯淡能帶來多少輕易的愉悅和昏沉呐。

我開始滑動滾輪,仿佛那是夥夫要漸漸掀開的鍋蓋,房間立刻湧入濃濃的雞湯味兒。46個回答並不算多,只消一會兒你就能看出來,時光、生命、智慧、意義,這些輕浮(而油膩)的詞匯出現的頻率有多高;此外不出意料的,段子手調料般恰到好處地點綴其中,使這個問題變得更加香甜可口。看了一大半以後,我覺得自己的目的已經差不多要達到了,就匆匆把剩下的回答劃了一遍,洗澡睡覺。

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得也很突然。我似乎是被自己的念頭驚醒的,那個念頭告訴我,昨晚的疲憊可能讓我忽略掉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畢竟即使是這種看起來不值得討論或者根本沒法認真討論的問題,偶爾也會有一些幹貨埋在零贊同區甚至折疊區裏。

這個念頭停留得越久,那個問題的印象復現得就越多。我感覺似乎確實有一些字句不該出現在這麽一個問題的回答裏,好像你從一鍋雞湯裏撈出了一小塊鮮亮而平靜的鈉塊,或者一只冒著泡的深黑色對講機,那樣不合時宜。我躺了一會兒,仍然不確定這是不是處女座的早期症狀,只好拿起手機回到那個問題,往下翻去。快翻到最底下的時候,有一個回答引起了我的注意。是的,是一行代碼,和幾個字:

|不要點贊。

這條答案的贊同數為零。你知道最開始我有多掃興:我的大腦在跟我開玩笑嗎,十個小時前我才剛把我負責的那部分代碼打完(你們那時應該正卡在某個循環,或者在和一兩個“微小”的漏洞較真。老板的宏大野心呢?我已經要受夠這些未成年人的小把戲了),剛休息了一晚上卻又看到這些東西(這裏怎麽可能有值得一看的代碼呢)。

不過你也猜到了,我立刻改變了想法。我發現自己完全看不出這一行代碼到底是用什麽語言寫的。我憑著本能認定這絕不是匯編語言或某種已知的高級語言。仔細看的話,你也會發現這些字符大部分都不是拉丁字母。直覺告訴我這一行字符絕不是惡作劇,它們似乎在極力掩飾著自身的美,但仍有微妙的香醇從斷續的羅列中隱隱傳來。

我空白了十幾秒鐘,發現作者沒有關閉評論。幾乎是在我把詢問代碼意義的疑問回復到答案下的同時,那位匿名作者給我發來了一封私信,而緊接著我的評論就被刪除了。對方的用戶名是“DCPL”,你也應當猜到了,他的一切資料和記錄都是空白。我聽從他私信裏所說的,把我的郵箱地址發給了他。不到一分鐘,我收到了一封郵件,標題是“D - 概念語言程序設計教程”。

是的,我又整整一天沒離開電腦。你當然記得六歲那年夏天的那個晚上,我們倆比賽誰先搞定你爸的《C語言入門》,我想你也當然不會忘記當時我們的興奮。那是無與倫比的,我們得到了一個從不會發給孩子的精巧玩具,也第一次感受到這個世界存在著不能言說的美,仿佛那就是《大西庇阿斯篇》沒能捕捉到的東西。而這次通宵閱讀帶給我的興奮,比那一次要強烈一百倍。

你能想象嗎?這部教材在講述一種我們都沒聽說過的語言,它的設計是這麽復雜,有時幾乎讓人覺得簡直是臃腫(是的,一點也不簡潔),但有一種我能感受到的美使那個形容詞被替換成了豐滿。同時,令人費解的是,她的運行過程也是這麽煩亂,許多過程甚至不是穩定的過程——我的意思是,過程的定義、輸入、運算和輸出都可能因其他過程的狀態而變化,更難以想象的是,存在著大量逆向的過程與正向過程交織在一起,其出現頻率之高,幾乎可以認為在運行時二者將一刻不停地同時進行和交互,這都讓我不明所以。有一瞬間我幾乎要以為這程序並不是為電子計算機設計的。我的電腦也根本沒有可以運行它的平台。今早剛過八點鐘的時候我明白我已經到達自己理解的極限了,如果沒有新的信息,我將不可能有任何新的頭緒。

這個極限是,我認為,這種語言所要被使用的目的,並不是普通的運算,而是生成新的程序語言。至於那些可能被生成的新語言會是什麽形態,為什麽要通過這麽復雜的語言去生成新的語言,新的語言又會被怎樣運用,我一無所知。接下來我寫了郵件回復給那個郵箱,簡單講了講了我對這門語言的理解和疑問,希望能了解更多關於它的信息。對方回復我說,半小時後會有車在我的小區門口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