癲狂者(第6/10頁)

他趁父母去上班的時候偷偷溜出去,在城市裏逡巡,悄悄觀察,搜索每個角落的隱秘,像一只眼睛明亮的狐,出沒在城市的每個裂縫,從尋常裏挖秘密,從垃圾堆裏挖金子。他在墻上貼了《刺客列傳》的插畫,蟄伏於貧寒的仗劍者,像老朋友一樣看著他。

有一天,曾經給他介紹女朋友的同學跑到他家來,見到他的樣子頗為吃驚。

“哎喲,你這是怎麽了?怎麽瘦了這麽多?”

“沒事。沒事。”他擺擺手。

“我來找你,是想咨詢一下,給個建議唄。”老同學用胳膊肘捅捅他,顯出一種調侃的親昵,“別人我不信,你的投資眼光絕對是一流的。我這現在有點閑錢,想投資。你說哪個地段的房子會升值快?”

“不會升值啦。”他說。

“為啥?”老同學趕緊問。

“因為我把房子賣了。”

“啊?這是什麽意思?”

“你難道不懂?”他死死盯住同學的眼睛,想從其中挖出些什麽。

“懂什麽?”老同學嚇一跳。

“你說懂什麽。”他的樣子很神秘,嚇得同學直往後縮。

“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他仔細地審查老同學的眼睛,觀察了好一會兒,略微有點相信了。也許不是每個人都是知情者。他小心翼翼地對同學講了自己的一些疑惑,講自己對於幸運的懷疑,對劇本的推測,對事實的觀察,講他的千般反抗和萬般無法逃離。同學聽得啞然失笑。

“拜托,你能不能正常點?”同學打趣他道,“幸運還不好嗎?我倒是想跟你一樣呢,要是能有錢有姑娘,劇本我也樂意。”

他坐在床上,盤著腿,鄭重其事地搖頭,像是對同學的短視充滿同情。他身體變瘦了,精神矍鑠,頭發長而淩亂,穿著松松垮垮的T恤,講話的樣子就像古代荒野裏唱歌的狂士。他一只手搖著,另一只手放在膝蓋上,態度嚴肅,沒一點玩笑的意思。“你真的不明白?你以為幸運的人就可以不問緣由?你以為我活到現在、活成現在這個樣子都是無緣無故的?是誰安排了世界,你難道不想知道?一切都是有緣由的。你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

“去……去看什麽?”同學發覺他是認真的,有點被嚇到了。

“你跟我來就是了。”他站起身,換上出門穿的臟兮兮的運動衣,用一只手招呼同學。出門時他又補了一句:“不問緣由的日子都是不值得過的。”那神態看上去頗為滑稽。

他帶同學來到一座商場大樓的地下室,從一處敞開的垃圾道進入地底。

這不是下水道,也不是停車場。同學心裏膽怯,不知道要跟他去向哪裏。他只是向前走,從一條狹窄的水泥鋪成的通道一路向前,最後突然到達一個出口,走出出口是一個大空洞,只有墻壁邊緣的一條窄邊能夠站人,其余部分是完全的空和黑。同學向下張望,腳下是深不可測的黑色世界。空間的面積也不可知,一眼望去同樣黑入骨髓。

“這……這是什麽?”同學從未想過地下還有這樣的空洞。

“這是黑洞。”他說,“你看到嗎?掉進來了。掉進來了。”

同學順著他的手指盡量去看,可是怎麽拼命睜大眼睛也看不到他說的掉進來了指什麽。他對黑色空洞比劃著,異常興奮,手指晃動,仿佛那裏有煙花一樣的流火,可是同學什麽也看不到,只能看見無邊無際吞噬一切的、幽幽仿佛顫抖的黑。

接著他又帶同學去看光。穿過另一條彎彎曲曲狹窄的水泥走廊,到了另一個巨大空間。空間不再是黑暗的,而是充滿了光。起初是模模糊糊彌漫的一片,漸漸盛大而洶湧了,這時突然一道領頭的光穿透空間,所有其余的光就像瘋了一樣,迅速跟隨領頭光芒的顏色方向,萬千光點匯成盲目奔湧的光潮,向一個方向席卷而去。光潮澎湃浩大,帶著冷靜尖銳的決絕,撲向空間的一邊,又在無聲無息中歸於湮滅,消弭於無形。

“你看到了嗎?”他指著那光芒對同學說,“這就是我為什麽幸運啊。我之所以幸運,就是因為被這浪頭沖著走啊。”

“……那又怎樣?”

“我要逃離這一切。”

“你別想不開啊。”同學漸漸穩定下來,呼吸調整均勻,嚴肅認真地說,“你別想太多了。回家好好睡一覺就好了。我不知道什麽劇本不劇本的,我只知道你現在的生活本來好好的,可別把好日子白白扔了。你看你,學歷高,長得帥,家裏有錢,又在大國企上班,投資眼光還高,將來娶個白富美不成問題啊。你說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我要是你我天天在家裏笑,管他是誰安排的,給我我就要。什麽逃亡啦,劇本啦,你想太多了,真陷進去就是糊塗啦。這世界哪有那麽多劇本?我勸你趁早別胡思亂想。回去好好睡,然後好好上班,上班一忙就啥事都沒有了。聽我的,啊,走吧走吧,咱回去。你爸媽該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