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維修工

韓松

社區發來通知,說我的記憶壞了。於是記憶維修工來了。他用腦掃描儀檢查一遍,發現問題十分嚴重,便說要帶我去車間回爐。我對妻子說,沒關系,很快會回來。記憶維修工是一種半人半機器的生命,帶我的這個長著女性面目。在維修車間,成千上萬的記憶維修工忙碌不停。我負愧而不安。很多出問題的人被帶到這兒。有的人丟失了記憶指紋。有的人的海馬區無法被分區。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作了一個星期的檢查,記憶維修工說,查清問題在哪兒了,可以再造了。

我只是一個尋常人。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我像所有人一樣,最初是沒有記憶的,我的記憶是植入的。在這個神經工程學的紀元,每個人的記憶都可以添加和讀取,既包括注入信息,也涉及對神經元的編碼。我們是靠記憶才成為人的。這副人工記憶系統會出問題,就需要維修,包括雕蝕、清理,乃至再植,恢復記憶的真實性。修復後的記憶大致還跟以前的一樣,以保持作為個體的人的連續性,但也會作局部調整,比如我這次,刪去了給孩子講故事的功能,而那只不過是對一些特定神經元作了替換。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但總之是這般情況。

完成記憶再植後,我回到家,又見到妻子。我還記得她,這很不錯。但她對我有些冷淡,就仿佛我變成了另一男人。這沒什麽,習慣就好了。我又想見孩子。她說:“在冰箱裏。”“什麽?”“你走後,記憶維修工又來了。說孩子也有問題。就把他冰凍了。他的記憶需要回爐。但他還太小,不能馬上再造,所以先冰凍起來。此事是否與你的腦袋瓜出問題有關呢?你先前給他講了什麽恐怖故事?”妻子冷冰冰說。我惶惑地想,什麽故事?是我在記憶出問題時講的嗎?這就是導致我被維修的原因?我就去檢視,見孩子果然閉目蜷曲在冰箱冷藏室裏。但我真不記得發生了什麽。現在我使用的是再植記憶。

記憶維修工又來了,對我進行回訪,做了一些微調,讓一些記憶把另一些記憶否定掉,對部分程序進行加密,把某些短時記憶轉變為長期記憶,此外還把一些記憶碎片綜合起來。她說:“這樣一來,你就可以調諧與家庭成員之間的新關系了。”我問記憶維修工,孩子什麽時候可以解凍,好送去回爐。她說很快。但一等就是三個月。這期間記憶維修工每天來看我一次,好像對我不放心。這很奇怪,不合常規。我心驚膽戰。

法律規定,公民有向國家提供記憶的義務。社會也是由記憶組成的。每天一早一晚,我和妻子都去到社區記憶收集站完成這項任務。確切來講,社會是由頂層設計者代表的。我們向國家提供記憶,就是向頂層設計者提供記憶。他們不住在地球,而呆在月亮上面的環形山裏。他們關於這個世界的記憶在一起事故中喪失了,因此不能再在地球上生活下去。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們才向他們輸粒子記憶,也就是人工植入我們大腦中的那些玩意兒,以幫助頂層設計者在那樣的一個陌生淒涼、沒有大氣的地方,還能擁有一些正確的念想,這樣他們就能活下去,並保持住對國家和民族的宏大記憶,為我們這些仍然留在地球上的人類制定生存方案了,同時把能源從那兒發回來供我們使用。我們的人生和經濟都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的。所以說,社會的存續與發展有賴於我們每個人的記憶。

在社區記憶收集站,計算機用虹膜識別器辨認我,然後從我的大腦皮層中讀取了我的當日記憶,並把它轉換成數字發送至月球。這真神奇。地球上的機器向我們的大腦植入人工記憶,我們又通過機器把這記憶向月球上的頂層設計者再植入。這一過程比較煩瑣,有時它更像一個儀式。我會去想頂層設計者是些什麽人,他們遇到了何種事故。但是沒有答案。有時我感到後怕,如果我這一次的記憶不是經過維修再植,那會怎樣呢?會傷害到頂層設計者嗎?會讓他們厭倦我嗎?我會像一個無用的神經元那樣被銷毀嗎?近來我越來越擔心自己活在失憶的邊緣。只有具備記憶的正常公民才能參與創造和維持現實,這也包括對我家庭的創造和維持。但記憶維修工的存在使我覺得,這一切是脆弱的。而且隨著記憶被修改,我感到距離妻子越來越遠,對她越來越陌生。記憶維修工每天來,令我覺出某種不對勁。會不會是她忘記我已做了再植?不,記憶維修工的記憶是不會出問題的,她和她的同伴使用的是串聯式神經元。我更為孩子焦慮。三個月過去了,他在冰箱裏停止了生長。

這時舅舅忽然來了。他是我從小喜歡的人,因為他會講故事。他講的故事,是這個世界裏聽不到的。但他現在老了,不講故事了。他說,呆在鄉下煩悶,就出來走走。舅舅在我家住下,我、妻子和舅舅睡在一張床上。沒什麽,習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