癲狂者

郝景芳

他的轉變全都是因為最初的一次恐慌。他害怕他是真人版楚門。

第一次想到這件事是在一次同學聚會。大概零六年底、零七年初的事,大夥兒一起吃完晚飯,多數人散去,少數幾個好朋友找了個茶室,喝茶聊天打牌。有個男生那段時間對人格分析感興趣,雖然只是看了幾本大眾通俗讀物的水平,卻極為熱衷對生活中各種事發表看法。在茶室一邊打牌,那同學一邊問眾人最怕的事是什麽。

他略微思量了一下,就說是狹小空間。他小時候被一部講電梯的恐怖小說嚇著過,一直挺害怕電梯和類似電梯一樣密閉的小房間。他聽說過一個詞叫“幽閉恐懼症”。

但他說完之後,就想起了楚門。楚門也是被囚禁在一個相對狹小的封閉空間,他第一次看《楚門的世界》就有些害怕,而且不是因為幽閉才害怕。畫面越陽光燦爛,人物越甜美,他越害怕。當時電影關了他也就忘了,這個時候忽然又想起來。同學在一旁侃侃而談,分析幽閉空間和他性格的關系,可是他完全聽不進去。他問自己到底是什麽東西讓自己心裏隱隱擔憂,不算驚恐,但是非常不安。

茶室的空間狹小,煙味彌漫,大家慢慢有點high,聊天中也帶上了各種段子。忽而一個同學湊到他身邊,說要給他介紹一個姑娘,說他肯定喜歡。

他忽然想到自己害怕什麽了。他害怕一切都是假的。

他從小到大,經歷了太多次這種時刻,好東西、好運氣總是天然就有或者送到他面前,他從來沒像周圍的其他人或者書裏電影裏看到的一般人一樣,為了生存和想要的事物奮鬥,他生來就有很多東西,因為有這些東西,又有很多其他東西送上門來。有些他想要,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有些東西他不想要,卻推也推不開,運氣好得過分。

就像楚門一樣。

“真的,我說真的。是他們學院的院花。”朋友說。

“得了。”他心裏覺得不對勁,只想推辭,“院花哪看得上我。”

“沒問題。”朋友狠狠地拍了拍他後背,仿佛神秘地笑著,“別人不行,你可沒問題。我要是自己有那個條件我就自己上了,人家看不上我是真的。你可沒問題。”

他模模糊糊地推辭,只想退步抽身:“沒戲。真的。你甭費勁了。我不想找。”

“信不過我?”朋友做出豪氣的樣子,“不是哥們嗎,客氣什麽。以後你倆要是成了,有什麽事多想著我點就成。見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行就算。我跟你說,保你不會失望。下周哪天有空?我叫她一塊兒出來吃個飯?”

他執拗不過,跟朋友碰了兩杯茶,在熱烈的煙霧繚繞中變得頭暈眼花。

過了幾天,女孩被朋友帶來見面了。一米七左右的身高,身材非常好,穿一條白色緊身連衣裙,V領開得很低。女孩對他印象很好,主動找話說。他瞪著女孩,想透過她的眼睛和皮膚看透她的目的,看透她為什麽會對他有興趣。女孩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以為他是喜歡她,更加賣力地使出撒嬌的本事,飯後還主動留了手機號和qq。

從那天起,他就開始了深刻的懷疑人生。

他開始觀察,觀察周圍人對他的態度,觀察他們是不是有一絲一毫騙他的意味。每次當有人向他介紹什麽好東西,他都恨不得盤根究底地問一番,想找出其中隱秘的陰謀和邏輯的漏洞。他只想證明一件事,這全部的幸福,是不是一場秀。

他屬於天生基因很好的那一型,相貌好,智商也好。1米8的身高,均衡偏瘦的體型,各種運動都做得不錯,中學還做過體育委員。因為長年運動,他肩膀和上臂的肌肉線條非常流暢,腿也鍛煉得跟腱修長。他學習成績也過得去,沒有沖到過第一名,但也沒出過前十。有時候和同桌在課上紮金花,同桌被老師請了家長,他的成績卻被表揚。這種運動力和聰明讓他在女孩子中間建立了非常高的形象地位。從初中開始,就有女孩子向他表白。

他的家境很好。他父親自己做生意,母親也是知識分子。家裏雖然不屬於大富貴,但是兩套房子還是有的。他從沒缺過錢花,因此不知道什麽叫攀比。他只希望和兄弟們關系好,因而常常請客吃飯,去KTV或者和同學旅遊,他也沒計較過價格或者住宿費用。他喜歡和同學拉近關系,因而常參加網吧活動,或課後去喝酒。這種瀟灑的態度讓他一面贏得兄弟,另一面贏得女生的贊許。女生很少去想瀟灑和經濟條件之間的關系,只是都知道他很瀟灑,以為這是氣質使然。

他運氣也好得不可思議,高考分數高於自己的一模二模,甚至比他的估分還高。

總之,說來說去一句話:他被自己的好運嚇住了。小時候沒有意識,長大之後身邊的人開始各種抱怨和自卑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幸運地擁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