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蕩的幽靈 020:第二次恢復

周日,他的腦袋裏仿佛插入一把冰鑿,只不過後腦勺早就輻射出一陣陣持續的隱痛,如同光暈一般彌漫在頭顱內。就好像律動的衛星防護罩,以防有更險惡的東西闖入其逐漸墜向地面的軌道。

一杯咖啡。撒滿食物碎屑的塑料桌面,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汙穢的街面。顫抖的雙手試圖扶住搖搖晃晃的木凳子。他隱約記得,廉價清潔劑的味道從地面升起,嗆得他喉嚨發癢。身後有個女人不斷重復點餐,而他試圖趴在櫃台上,使得排在後面的顧客無法上前。從左邊的衣帽架來看,有人在冬天進來,然後就不曾離開。

代言者的話仿似微弱但持續的鼓點,來自數百年前:“你的部門狀況是否良好?你的部門狀況是否良好?快告訴我,你的部門狀況是否良好?”

他的部門狀況是否良好?

總管已經兩天沒洗澡換衣服。他可以聞到自己濃烈的汗臭,就像落入陷阱的動物散發出的體味兒。赫德利的太陽越來越熱,透過窗戶照進來,迫使汗水如同朝拜一般再次從毛孔裏滲出,聚集在他的額頭上。咖啡店裏的電扇不夠強勁。昨天下午開始的雨,直到半夜才停,留下大片大片積水,其中充斥著形如小蝦的棕色生物,隨著水分的蒸發,它們全都痛苦地蜷縮起來,變成鐵銹色的死屍。

總管在帝國大街的盡頭停下。帝國大街在此與主大街的末端相交。他十來歲時,這間咖啡店是懷舊風的汽水店,如今他依然很懷念。他經常與朋友們坐在空調間的窗口,一邊享用冰淇淋和麥根汽水,一邊閑扯關於女孩子或體育運動的話題。那是一種舒適的感覺,就像庇護所。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所謂鐵路區裏矯情的波希米亞風逐漸被各種街頭騙子、癮君子和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所替代。

總管知道電話早晚會打來,因此一邊等待,一邊透過窗戶看著街景,分析日常的風土。折扣酒品店門口有兩個玩滑板的人,瘦得不可思議,讓他想到營養不良的格雷伊獵犬。他們站在對面的街角,身著T恤衫和破洞的牛仔褲,腳上是穿了五年的運動鞋,但沒有襪子。其中一人牽著一條雜種狗,麻繩質地的拴狗帶可用來系體型更大的狗。星期二晚上跑步時,他是否見過這兩人?說不準,當時天已經黑了。但很有可能。

總管觀察片刻之後,有個他絕對沒見過的女人向他們走去,個子很高,藍色軍帽扣在染成紅色的短發上,藍色長袖外套的肩膀和袖口處鑲有金邊。外套底下是一件露腰的白色短背心。藍色正裝褲側面也有較為暗淡的金色條紋,但褲腿只到小腿的一半處,再往下是一雙赤裸的腳,可以看到鮮亮的紅色趾甲油。總管感覺那像是1980年代末搖滾明星的裝束。他還有個毫無來由的奇怪想法:她原本是科學降神會的成員,但現在已退出,已失蹤,已被遺忘,記憶也被人抽取。然而她仍需將未完的殘局進行下去,哪怕對科學與神秘學都毫無貢獻。

她的臉略有些泛紅,在跟拿滑板的人交談時情緒激昂。她指向街道,然後跟路過的行人搭話,雙手不斷比劃著,也許是在描述某種復雜的困境,或是表達需求背後的邏輯,甚至還可能有更多其他暗示。最初兩個行人對她不予理會,她也不以為意,但玩滑板的人又催促她,因此她朝第三個人大聲叫嚷,仿佛他很無禮似的。見到這種狀況,一名肥胖的黑人男子仿佛舞台道具一般從大垃圾桶後面鉆了出來。他穿著一件灰色塑膠防水衣,無論是哪個季節,這衣服在赫德利都嫌太熱。他朝著那個避開紅發女子的路人激烈地喊了一通。總管隔著窗玻璃都能聽見他的臟話。然後胖子縮回到原先的位置,消失跟現身一樣迅速。

那女人可能戴著假發。穿防水衣的男子也許跟眼前這出戲沒什麽關系。但他的監視技巧大概也太疏於練習。

紅發女子聳聳肩,對眼前的沖突不以為意,她轉過街角,站在酒品店側墻的陰影裏,面向帝國大街。一個玩滑板的人也走過來,遞給她一支煙,兩人靠在磚墻上繼續激烈地交談。第二個玩滑板的人從酒品店裏出來,拿著一罐濕狗糧——總管剛才不曾注意到這家店的關鍵特征一-然後就在店門口的人行道上用一塊廢棄的材料敲打罐頭,倒出一坨罐頭形狀的狗糧,向左歪斜著。他用罐頭把狗糧搗碎,然後不知何故,將空罐頭扔向那肥胖的黑人。從總管的角度看過去,那黑人被垃圾擋住,若隱若現。空罐頭沒有引起任何反應,那條狗對食物似乎也缺乏熱情。

他們跟咖啡店出來的顧客搭訕,甚至穿過大街,來到他的玻璃窗附近,但似乎對他的存在毫無知覺。總管懷疑自己是否變成了幽靈,或者他們是在表演某種儀式,而目標觀眾僅有一人。這其中蘊含著更重要的意義,不過總管知道,那有可能是危險的誤讀。總部鮮少雇傭業余人士,但並不是沒有可能。如今,似乎沒什麽是不可能的。“你眼角裏進了東西弄不出來嗎?”這也是代言者的話,他感覺像是某種間接的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