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們自己(第3/40頁)

他說:“你的理者父親已經決定了,我們這個家都要聽他的。”

“為什麽?為什麽你一定要聽他的?”她幾乎從未見過她的理者父親和她的情者母親。對她而言,他們毫無意義。只有她的撫育者,她的撫育者父親,她的爸爸,才是這個家的全部。他就站在那裏,輪廓平直。他不像理者那樣全身彎角光滑、弧度優美;也不像情者波紋漣漪。他不用開口,她就能猜出他要說什麽。

她知道他接下來會說:“跟小情者,我解釋不清。”

果然如此。

杜阿感到心中的悲傷難以抑止,情不自禁地說:“可是我會思念你的,爸爸。我知道,你一直以為我不關心你,一直以為我討厭你管著我。可是你知道嗎,我情願你永遠在我身邊,管著我,不讓做這不讓做那,也不要永遠失去你啊。”

爸爸只是站在那裏,他不知道如何撫平女兒奔湧的情感。他只能走到她身邊,伸出手來。這個動作對他而言並不輕松,可是他還是伸出自己顫抖的手,一如既往地溫柔。

杜阿輕輕地叫道:“噢,爸爸。”她也伸出手來,在她觸手的遮蓋下,父親的手顯得朦朧綽約而微光閃爍。但是她還是很小心地不讓他們的手彼此碰到,她知道這樣會讓父親很尷尬。

父親抽回手來,她一下子手中空空。他說:“記住,有困難的時候去找長老,杜阿。他們會幫你。我……我現在要走了。”

他走了,一去不回。

現在,杜阿靜靜地坐在那裏,在夕陽中回憶往昔。她忽然想到,不一會兒,崔特一定會發覺她又溜走了,又會去奧登那裏嘮嘮叨叨。

而奧登又會給她上課,講那些責任之類的廢話。

她才不在乎呢。

奧登(1)

奧登已經感應到杜阿又溜到地面上去了。雖然沒有刻意思索,但他還是感應到了她所在的方向,甚至連他們之間的距離也了然於胸。如果硬要禁錮思緒,那他肯定會覺得不舒服,因為這些年來,這種感應已經融在他的潛意識之中,渾然一體,不可分離。在不知不覺間,他會在頭腦中搜集她的信息,至於動機緣由,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好像事情本應如此,隨著歲月增長,他便自然而然地具備了這個本領。

崔特的心靈感應能力也並沒有消失,但是他的能力漸漸都分配到了孩子們那邊。當然,這種轉變非常有益,但同時撫育者在家庭中的角色也變得越來越固定,越來越簡單。說好聽點,也可以說是越來越重要。而理者卻要復雜得多……想到此,奧登感到些許孤芳自賞的自得。

其實,家裏真正的難題還是杜阿。她總是那麽特立獨行,與其他情者迥然不同。這使崔特深受打擊,飽經困擾,也使他愈發口齒笨拙。對於此事,奧登也時常會感到困擾和懊惱,但他同時也深切地體會到杜阿所帶來的歡樂,她仿佛有無窮的魔力,給大家帶來數不清的樂趣。而這種天賦與她惹人煩惱的個性是一體兩面,不可分割。所以相對這種歡樂而言,她偶爾帶來的那些小小的麻煩,簡直就微不足道了。

或許杜阿獨立的性情也不是什麽怪事,事情或許本應如此。長老們對她還頗有興趣——一般而言,長老們只對理者有興趣。想到此,奧登不免有點自豪:他的家庭如此非凡,連情者都值得長老們另眼相看。

事情都一如所想,一如所料。當你深入地底,你會想到下面就是巖床,果然,你觸摸到了巖床。有時候他甚至可以想到,真到了逝去的那一天,逝去本身一定正是他心中所願。長老們就是這麽說的,對所有的理者,他們都這麽說。但是他們同時還說,逝去的確切時間並不能由他人告知,這個時間就在你自己心中,確切無誤。

“到時候你會告訴自己,”羅斯騰曾經這麽說——言語清晰,語氣耐心而細致,這正是長老的口氣,好像是為了能讓一個凡人聽懂,他們要費很大力氣,“告訴你自己為什麽要逝去,然後你便會逝去,你的家庭也會隨你而去。”

那時,奧登回答:“我不敢說我一定會樂於逝去,尊敬的長老。我還有那麽多東西要學。”

“當然,親愛的小左。現在還不是時候,你當然會這麽想。”

奧登心想:“既然我永遠都覺得學無止境,那我怎麽會在某天想逝去呢?”

不過他沒有說出來。他確信那一天終將會到來,到時候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他向下看著自己的身體,差一點忘了自己的感應能力,幾乎要伸出一只眼睛來看——即使在最理智最成熟的理者心中,也還是難免有些孩子氣的沖動。他並不需要用眼睛。單憑自己的感應力,他就可以完全了解自己的身體。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堅實、漂亮、輪廓清晰、邊緣圓滑,呈現出完美的卵形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