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們自己(第2/40頁)

“怎麽了?杜阿,日子到了啊。我早就在等著這一天了,你也一樣吧?”

“什麽日子?”就是這樣,杜阿頑固地拒絕了解。在她的觀念體系中,如果不去了解,那就不存在。(她從來不曾徹底改掉這個習慣。奧登說所有情者都是這樣,說這話的時候他又是那種高高在上的口氣,這種口氣說明他又一次陶醉在身為理者的感覺當中了。)

她的撫育者說:“我要去了,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邊了。”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而她,無言以對。

他說:“你還要通知他們兩個。”

“為什麽?”杜阿不服氣地反問,她的身形開始擴散,邊緣也越來越模糊,幾乎就要消散了。她賭氣地想,就這樣消散算了。當然,她做不到。過了一陣,痛楚將她從擴散中拉了回來,身形又開始重新聚攏。她的撫育者默默站在一旁,甚至沒有責備她一句,告訴她要是被別人看見會有多丟臉。

她說:“他們根本就不會關心!”說完後,她馬上後悔了,她意識到這話會對父親造成傷害。他一直還把他們兩個叫作“小左”和“小右”。可是如今“小左”已經完全投身於他那些所謂的學問之中。而“小右”只知道整天念叨著組成一個家庭——那種由理者、情者和撫育者組成的家庭,也是所有人的歸宿。杜阿是三個當中唯一還覺得自己很小的,當然,她的確是最小的。情者總是這樣的,那兩個則完全不同。

她的撫育者只是說:“不管怎樣,你都要去告訴他們。”然後他們兩個相視而立。

她不想去轉達。她和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疏遠了。其實他們小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時他們身體上的區別還沒有那麽明顯,混在一起根本就分不出來,理者也好,撫育者也好,情者也一樣。他們總是形影不離,整天糾纏在一起,追逐嬉鬧。

沒有人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在大人眼中,他們都還只是孩子。可是到了後來,兄弟們開始長得越來越粗壯、越來越嚴肅,繼而越來越疏遠。當她向父親抱怨時,他只會溫柔地說:“你們都長大了,杜阿。”

她不想聽,不願意接受這件事。可是事實上,她的理者哥哥真的在一天天疏遠自己,只會跟她說:“別來煩我,沒工夫跟你玩。”而撫育者哥哥已經整日不苟言笑,變得憂郁而沉默。那時候,她十分困惑,而父親也始終沒能給她一個明確的解釋。每次她問起這個問題,他只會照本宣科地回答:“一個是理者,另一個是撫育者,他們都會以自己的方式長大。”

她可不喜歡他們的方式,他們已經不再是孩子了,只有她除外。於是她便去找其他的小情者們。她們都對自己的兄弟有同樣的抱怨,都在談論著組成家庭的事,都喜歡在陽光中伸展軀體並進食。她們長得越來越彼此相似,每天都在說著同樣的事。

漸漸地,她開始憎惡她們,一有機會她就遠離群體,獨來獨往。於是,大家也開始疏遠她,在背後叫她“左情者”。(被人這樣叫,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每當她想到這個詞,總會清晰地記起那種細碎的聲音如何在自己身後徘徊,揮之不去。她們知道這樣的話有多麽傷人。)

不過無論如何,父親對她的關愛始終如一,即使他知道所有人都在背後取笑她。他總是盡其所能地保護她,盡管他的方式看起來總是那麽笨拙。有時候,他會一直跟著她到地面上去,盡管他自己非常討厭那個地方。他只是想保護她,害怕她受到傷害。

有一次她偶然遇到他在跟長老交談。要知道,一個撫育者幾乎永遠沒有機會跟長老說話。盡管她還小,這個道理她也非常清楚。長老只跟理者說話。

她被嚇壞了,趕忙悄悄溜走。可是在她走遠之前,還是聽到父親說:“我把她照顧得很好,尊敬的長老。”

是不是長老問起了她的事?難道她的古怪脾氣傳到長老那裏去了?可是父親的口氣中絲毫沒有道歉的意思。即使是面對長老,他也敢於直述對女兒的關愛。想到這一點,杜阿心中充滿自豪。

可是現在,他卻要離開了。杜阿曾夢想過無數次的那種完全獨立的生活在這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下觸手可及的無盡孤獨。她說:“為什麽?為什麽你非走不可?”

“我必須走,我的孩子。”

是的,他必須走。她心裏清楚。所有人,或早或晚,終歸要逝去。將來會有一天,她自己也會嘆口氣,說:“我必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