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9頁)

兩位客人互相看看,沒有說話。現在,他們終於知道此人留在基地網站上那個名字的由來了,心中的疑慮開始消解。布德裏斯沉默了一會兒,三人相對無言。雖然時間還早,但這兒接近極地,太陽低垂在地平線上,有如中緯度地區的夕陽。夕照在袋狼身後拖出長長的影子。欄中一只袋狼突然嚎叫起來,引得其他袋狼同聲相和。它們的聲音和狼嚎差不多,蒼涼綿長,就像對滅絕同族的哀悼。

布德裏斯繼續冷靜地講述:“最後死亡的那幾名本島土著引起了一些醫師的興趣,這些業余人種學家認為本島土著是半獸人,屬於從猿到人的過渡種,值得保留下來用於科學研究——或做成人皮煙草袋也很珍貴。所以他們迅速行動起來,挖開墳墓偷取屍體,一時鬧得烏煙瘴氣。楚噶妮妮死前對這種下場非常恐懼,哀求把她全屍海葬,但沒人理會她這個可憐的要求。死後她倒沒有被剝皮,而是被解剖並公開展覽,一直到1945年才在外界施壓下撤展。不過很幸運,正是由於那些業余人種學家的病態熱情,威廉·蘭納的屍體被完好保存,使我能夠研究他的基因。”

哈利德好奇地問:“你是否想把他也復活,就像復活袋狼一樣?”

本伊薩皺著眉頭悄悄搖搖手指。布德裏斯沒有理會哈利德,繼續著自己的話頭:“這中間有一個環節我至今沒理清——我剛才說過,塔斯馬尼亞土著在那次大屠殺中全部滅絕,一個也不剩。只有個別混血兒,即捕海豹的白人與本島婦女生的後代,被白人父親帶出本島,饒幸逃過了大屠殺。但各種歷史資料都清楚表明,絕不會有本島土著的純種後代尤其是男系後代還能延續到今天。然而,我在比對威廉·蘭納的基因序列時發現,此人在大陸土著中保有直系後代,而且是男性種系傳下的!他的後代如何逃出本島,並延續了一百五十年一直到今天?也許本島土著滅絕之前,威廉·蘭納的某個兒子或兄弟被一位好心白人帶走,寄養在澳洲阿拉馬納部落中長大?但我在歷史記載中沒查到任何相關記錄,直到今天這仍然是一個謎。但從基因相似度來看,他絕對是威廉·蘭納的男系後代,這點毫無疑問。甚至連外貌都頗為相似——鬈發,黑色皮膚,蒜頭鼻子,這完全是塔斯馬尼亞類黑人種的特點,與澳洲大陸土著有明顯區別;後者一般都是直發和棕色膚色。”

兩位客人中,本伊薩的頭腦比較敏銳,已經猜出了他未說的話。他與同伴交換了一下目光,謹慎地問:“那麽,那位後代在哪兒?”

“我想你已經猜到了吧,他就站在你們面前。”布德裏斯掏出一張照片,“給,這是那位威廉·蘭納的照片,是一百五十年前某位業余人種學家拍攝的。你們可以把它同我的容貌比一比。”

兩人仔細觀看照片,再看看布德裏斯,兩者確實非常相像。

“我在一次很偶然的情況下發現了這種酷似,從那時起下決心改換專業,進行基因研究。其實當時我心中並不信服自己的猜測——我與威廉·蘭納在基因上為直系繼承——但沒想到被我不幸言中。”他冷漠地說,“你看,事情到這兒變得有趣了——原來我是一個悲慘民族的唯一孑遺,我的母族在一百五十年前被白人徹底殺絕了。我沒有一個同胞,澳洲大陸土著只能算是我的遠親。我不知道本族的文化、語言和習俗,不知道本族信仰的神祇,甚至連姓氏都失去了。唯一留下的,是DNA中某種特殊的原子締合,在冥冥中印證著我的真實出身,可以說是上帝為那筆血債留下的債據。你們看,塔斯馬尼亞土著民和袋狼是一樣的命運——他們都是上帝扔在地球角落的棄兒,是進化樹上的落伍者;都被歐洲白人移民徹底滅絕,但又因特殊機緣而留下一絲可憐的孑遺。”

他撫摸著欄中袋狼的頭顱,久久未語。兩位客人也隨他沉默著,但興奮已經開始在兩人心裏跳動。看來他們這次來對了,這個黑鬼天才肯定會送他們一個超級大禮包的——既然雙方都有同樣的仇恨對象!兩人欣喜地等待著。

布德裏斯對客人說的都是實情,但並非所有實情,實際上,讓他最終下決心改換專業的契機是一個夢。就在他發現威廉·蘭納與自己的相似之後,他做了一個夢。夢境比較怪誕,但脈絡又出奇地清晰。在夢中,他是塔島土著的一員,在白人惡魔的火槍下絕望地逃命。塔島太小,與世隔絕,到處都有噴著火焰的槍口,根本無處可逃。家人和族人在恐懼中掙紮求生。那時他同大夥不一樣,他已經提前看到了橫亙在前方的命運——不光是他,他的家人,就連整個民族都注定要滅絕,祖先留下的血脈將在這一代被齊齊斬斷。這讓他的憤怒恐懼中摻雜了宿命的悲愴。後來,就在那座此後被命名為“勝利山”的山下,他和族人中了埋伏。當鉛彈射進頭顱的那一刻,他的靈魂飄飄搖搖升上天空,停在雲層上鳥瞰著這片孤島。他的目光突然有了變化,原本是“我”的目光,忽然變成“他”的目光;目光中原來是絕望、恐懼和仇恨,現在卻更多是憐憫和無奈。還有一個奇怪的感覺是,他其實是有力量改變這一切的,只是他不能改,改了也於事無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