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3/4頁)

阿爾和喬快步走向電梯。喬撳下按鈕。兩人都神情緊張,誰也沒吭聲,各懷心事。

電梯哢嗒一聲停住,將阿爾從思緒中拉回來。他下意識地推開鐵柵安全門。

阿爾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由鋼絲繩牽引的電梯廂,外殼系黃銅拋光而成。一個穿制服的操作員眼神呆滯地坐在凳子上,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們。阿爾感到這種無動於衷是一種偽裝。“別進去。”他對喬說,“多觀察,用心想。今天早上坐過的那部封閉式電梯是液壓式的,自助操作,絕對靜音——”

他停下話頭。先前發出哢哢聲的老裝置漸漸隱去,平日熟悉的電梯再度出現。但阿爾仍能感覺到那部老電梯的存在。它就潛藏在視線邊緣,一俟他和喬轉移注意力,就會從漸隱中浮現,露出全身。阿爾意識到,老電梯想回來。它打算回來。我們只能將這種回歸短暫推遲,也許頂多推遲幾小時。時光逆行之力在逐漸累積,古董物品鋪天蓋地地出現,比預料來得更快。不經意就倒回去一百年。剛才那部電梯定是百年前的文物。

我們似乎可以對它施加某種影響,阿爾心想。我們的確迫使現代電梯重回到了現實。如果大家合力,集十二人之心力,而非兩人——

“你看見了什麽?”喬問阿爾,“為什麽你勸我不要進電梯?”

“難道你沒看見那部舊電梯?敞開式的,帶黃銅裝飾,1910年左右出產的,還有個操作員坐在凳子上?”

“沒看見。”喬說。

“什麽都沒看見嗎?”

“我看見的就是這部電梯,”喬比畫著說,“每天上班都照面的普通電梯。剛才看見的就是平常這部,眼前這部。”他走進電梯,轉身對著阿爾。

我們的感知開始變得不同,阿爾意識到。他想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這似乎不吉利,他一點兒也不喜歡。在他看來,這可以算是自朗西特去世以來最致命的變化了,並且是以一種可怕而隱秘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對他們每個人來說,時光倒流的速率不同。他仰仗敏銳的直覺,感到溫迪·萊特死前肯定有過類似的體驗。

他想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曾幾何時,他感到一陣陰冷向四周彌散,絲絲襲來,將他和周遭裹挾其中。他想起月球上的驚魂時刻。寒流刺入物體表面,無形的暗勁凝聚不化,翹曲膨發,堪堪擠壓之下,發出嘭嘭脆響。寒冷在地表豁口之間遊走,潛入萬物體髓,澆熄這團生命之焰。他眼前似乎有一片冰漠,裸凸巨礫橫陳。寒風突起,掠過轉為現實的曠野。厚冰在轉瞬之間凝鎖,大多巨礫倏忽不見。黑暗降臨視界邊緣。他只來得及匆匆一瞥。

他料此景只是內像,斷非寒風堅冰埋葬的黑暗宇宙的真實呈現。這一切生發自我的體內,而我卻似親眼所見。太奇怪了,他心想。難道世界皆入吾體,被我吞沒其中?這一切始於何時?這定是瀕死的異象,他暗忖。我感到的不確定,熵值漸長,緩慢死亡。我見之冰乃這一過程之勝利。當我閉上雙眼,世界倏而不見,他暗思。但未來新生路途,新母體散發輝光,此刻何地尋覓?私通男女媾合,紅色霧靄何處幽閃?動物貪婪,晦暗之光又現何所?我之所見,皆屬幽冥,黑暗侵蝕,熱量走失,太陽躲隱,不啻廢棄之荒原。

這不可能是正常死亡,阿爾心想。這是非自然死亡。尋常的肉體瓦解被一種人為的強制力量替代。

若是躺下休息,攢足精力再思考,我也許能弄個明白,他暗忖。

“你怎麽了?”他們乘電梯上樓時,喬問道。

“沒事兒。”阿爾敷衍地說道。他想,他們可能行,而我卻不成。

電梯繼續上行,兩人緘默不語。

喬走進會議室,發現阿爾沒跟進來。他轉身回望走廊,阿爾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沒再往前走。“怎麽了?”他又問道。阿爾一動不動。“你沒事吧?”喬邊說邊向阿爾走去。

“我很累。”阿爾說。

“你氣色不好。”喬非常不安地說。

“我去一下衛生間。你去找其他人,確保他們平安。我就來。”阿爾說道。他茫然地走開,看似一臉困惑。“我沒事。”他沿著走廊走走停停,似乎辨不出方向。

“我和你一起去,”喬說,“陪你去衛生間。”

“要是我往臉上潑些熱水——”阿爾說。他找到無須投幣的入口。喬幫他打開門,然後等在走廊上。他出事了,喬心想。看見老電梯之後他就變了個人。喬想知道為什麽。

阿爾走出衛生間。

“怎麽了?”喬問道。他看見了阿爾臉上的表情。

“瞧這個。”阿爾說。他領著喬進入衛生間,用手指著遠處的墻。“塗鴉,”他說,“在墻上瞎塗抹。男衛生間裏比比皆是。讀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