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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靠近二千二百英尺的時候,裂縫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起初馬汀並沒有注意到有何改變。缺氧讓他嚴重意識不清,他在半夢半醒之間緩慢地移動著,先是舉起一只沉重的手,然後是另一只手;從一個危險的位置,到另一個同樣危險的位置,一寸寸地移動著笨重的軀體——但他終究漸漸離目標越來越近。當他終於發現裂縫不太一樣的時候,他已經太過疲憊,不知道什麽是害怕;也因為太過麻木,而感覺不到氣餒了。

他剛爬上一個狹窄的突起平台,並擡眼尋找另外一塊突起的巖石,好把他的鋼錐卡進去。借著夕陽的最後一絲余暉,裂縫微弱地閃爍著光芒,有那麽一刻,他以為是那逐漸消逝的光輝扭曲了眼前的景象。

因為,眼前已經再也沒有突起的巖石了。

事實上,連裂縫也已然消失。之前那裂縫曾一度越來越寬,現在已經猛然呈喇叭狀開展,變成一處往裏凹的斜坡,一路延伸到峰頂。嚴格來說,從一開始就沒有裂縫。裂縫讓人聯想到一個巨大的漏鬥斷面——他已經爬上的那個部分代表一條管道,而他還沒有爬上的那部分,代表的是嘴。

那張嘴,他瞥了一眼,發現接下來的情況會變糟。坡面太平滑了。從他坐的地方望過去,看不到任何一個突起物,雖然這不一定排除了突起物存在的可能性,但他確實不太可能在那裏用上鋼錐。如果沒有適合的位置,他是沒辦法好好把鋼錐打進去的。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雙手又開始顫抖了。他拿出一根煙,突然想起自己從早上開始就沒有進食,於是從背包裏拿了一片餅幹當晚餐。他吃得相當緩慢,並喝了一口水,就著水把食物吞下肚。水壺幾乎要空了。他疲倦地對自己笑了笑。到最後,他終於得到一個很有邏輯的理由可以爬上平台——他需要從藍色的湖泊裏補充水源。

他又拿出一根煙,這一次是用力抽出來的,接著他把煙點上,對著漸漸黯淡的天空吐了口煙,曲起腿,雙手抱膝,溫和地前後動了動身體。他柔柔地對自己哼起歌來,那是一首很老的、他幼年時的曲子。突然之間,他想起了自己是在哪裏聽到這首曲子的,也想起是誰唱給他聽的,於是他憤怒地站起身來,把煙蒂彈到巖壁的陰影深處,轉身朝斜坡走去。

他重新開始往上攀爬。

這是一趟值得紀念的旅程。斜坡的坡度就像看起來一樣陡峭。要垂直上升是不可能的,他必須來回移動,以“之”字形的方式前前後後地往上攀登,而且只有如指甲一樣薄的不規則突起可以抓著,來支撐自己的重量。但是短暫的休息和濃縮食物為他補充了一點活力,而且剛開始也沒有遇到什麽困難。

然而,漸漸地,空氣又越來越稀薄了。他爬得越來越慢,有時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往前進。他不敢仰頭往上看,因為他手抓和腳踩的地方是如此脆弱,只要稍微失衡,他就會抓不住。再過一會兒天色就會越來越暗,這也是個要應付的問題。

他很後悔沒有把背包留在上一處休息點。現在它成了一個奇怪的負擔,每當他踏出一步,都感覺它好像越來越重。如果還有多余的手可用的話,他真想松開繩索,讓背包從肩膀滑落。

汗水一次又一次地流進眼中。在花崗巖斜坡上,他曾一度試著要擦一擦汗濕的額頭,但他只是再次摳破了額上的傷口,當鮮血與汗水交融著往下流的那一刻,他什麽也看不見。他又開始想,這懸崖是不是永遠沒有盡頭?最後,他試著用袖子擦一擦眼睛,但仍然看不到,這次是因為他的周遭已被黑暗徹底吞噬。

時間模糊了,而且停了下來。他還在納悶,不知道星星是否已經升起,而當他發現一塊可以手抓腳踩而且比起之前那些都更好使力的突起處時,他小心地把頭往後仰,擡頭向上看。但鮮血與汗水再度流進眼中,他什麽也看不見。

當流著血的手指摸到這片突起物時,他很震驚。雖然自己的事先偵察只是走馬看花,但他也依舊十分確定上面沒有突出的巖架,然而這裏卻有一個。他顫抖著,緩緩把他無力的身軀一寸寸往上移,直到最後找到了一處可以讓手肘緊緊抵住的地方,接著他晃動了一下,先把右腿甩到花崗巖表面上,然後再安全地把自己拉起來。

這片巖架很寬。當他滾到上面,讓手臂垂落在身體兩側時,他感覺到了。他安靜地躺在那裏,因為太疲倦而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他舉起一只手,把眼中的血水與汗水抹掉。星星出來了,天空綴著上百座星系,如脈搏般一閃一閃地跳動著,十分美麗。就在頭頂正上方,是他前一晚才看過的那個星座——提著長鐮刀的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