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呼喚濟慈先生(第2/6頁)

二十五年。他想:“那是我生命中最精華的二十五年。而我能拿出來給他們看的只有我簡陋的房間,可悲的養老金數字甚至不足以維持我的自尊。”

即使如此,他也不後悔那些年那樣度過:和那些緩慢而壯麗的、來去飄移的恒星一起度過。當一顆新的行星遊移進你的視野,從一團金色、綠色或天藍色的塵埃長成一個球體,令整個宇宙黯然失色,那是無以名狀的一刻。還有落地前,嶄新的大地上,綠草如問候般升起,歌頌著那美好又令人敬畏的華麗;歌頌著那奇異的地平線;歌頌著魚族般的人類在無數噸大氣壓力之下的“海底”,即使窮盡他們平庸的腦袋甚至連做夢也無法想象到的文明社會。

不,無論付出什麽代價,他都不後悔那些年的生活方式。你必須付出高昂的代價來換取貴重之物,假如你害怕付出,你便會一輩子匱乏。精神匱乏,而且知性匱乏。

肉身會化為空無,心智才是一切,思想純粹地流動著。穿越穩固不變的理性知識之後,思緒在知識的走道上通行無阻,在字與詞句所構築的大教堂裏屏息逗留;當你不經意地一瞥,見到星星照耀上帝的臉龐時,那罕見而閃亮的瞬間——是的,還有其他瞬間,那些連靈魂也被驚動的片刻裏,你在自我的孤寂中,瞥見了地獄的無盡深淵……

他感到一陣戰栗。慢慢地,他回到了“海底”,面對暗淡的臥室房門。他不情願地用手指摸門把手,將門打開。門後有一個書櫃,塞滿了許多磨損破舊的書籍。右手邊有一個滿目瘡痍的家具,雖然他很念舊,忠心耿耿地把它當成書桌,但抽屜裏沒有紙筆或工作日志,而是放著內衣、襪子與上衣,以及其他凡人得承受的身體包袱。

他認為他的床擁有一張床該有的樣子,又窄又硬,擺在窗邊,像斯巴達人那樣頑固。所有鞋子的頭都從床底下露了出來。他把籠子放在桌上,拿起蓋在籠子外面的帽子和外套。庫吉鳥憂郁地評估了一下新環境後,斜斜地跳下棲木,開始吃起那杯隨籠附贈的種子。哈伯德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才想起注視他人進食是不禮貌的,即使這個“他人”是一只庫吉鳥。接著,他把帽子和外套在衣櫃裏掛好,走過大廳,到浴室梳洗了一番。當他回來時,庫吉鳥已經吃完了,正望著鏡子裏的自己沉思。

“我想現在是給你上第一課的時候了,”哈伯德說,“讓我來看看你懂多少濟慈,‘美即是真,真即是美,此乃你們在地球上所知的一切,亦是你們唯一需要知道的事物’。”

庫吉鳥用一只藍色眼睛斜斜地看著他,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

“好吧,”過了一會兒,哈伯德說,“我們再來試試,‘美即是真——’”

“‘——真即是美,此乃你們在地球上所知的一切,亦是你們唯一需要知道的事物。’”

哈伯德的重心回到了他的腳跟上。庫吉鳥說出來的話幾乎沒有語調起伏,而且聲音沙啞,即使如此,字字句句仍舊準確、清晰,而且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聽到別人——除了另一個航天員以外——發表出不是與身體需求以及運作直接或間接相關的言論。他顫抖著輕輕地觸了觸自己的臉頰。他真不懂,為什麽自己沒有早點想到要買一只庫吉鳥呢?

“我想,”他說,“在我們繼續之前,最好給你取個名字。既然我們的對話是從濟慈開始的,那不如就叫你‘濟慈’好了,或者‘濟慈先生’會更好,因為我應該用個什麽方式來確立你的性別。我承認這樣有點隨便,但我沒想到要問店員你是女的還是男的。”

“濟慈。”濟慈先生說。

“好的!那我們現在來試試一兩句雪萊吧——”

他腦海深處意識到有一輛車子開進了車道,他也意識到樓下走廊傳來了說話聲,但是他全心全意地專注在濟慈先生身上,因此並沒有提高警覺。

“告訴我啊,星星,你發光的羽翼,是否帶著你火熱地飛行,“

“深夜的洞穴裏,你的羽翼是否就此收緊?” 

“‘告訴我啊,星星——’”濟慈先生開了口。

“這次我真的受夠了。一只庫吉鳥在念詩!”

哈伯德百般不願意地轉過身來,他的妹夫傑克正站在門口。平常他都會關門的,但今晚他忘了。

“沒錯,”他說,“它會念詩。這違法嗎?” 

“‘你發光的羽翼——’”濟慈先生繼續。

傑克搖頭,他三十五歲,但看來有四十歲了,實際上心智年齡只有十五歲。“不,法律沒有禁止,”他說,“應該要禁止的。” 

“‘是否帶著你火熱地飛行——’”濟慈先生說。

“我不這麽認為。”哈伯德說。 

“‘深夜的洞穴裏——’”濟慈先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