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時間停止的女孩

對羅傑·湯普森來說,這整件事就像在做夢。那個六月的星期五早晨,他懷著一種單身漢才有的心情,呆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當時他並不知道,關於愛情,萬事皆已俱備,只差臨門一腳。坐在那裏沒多久,他就看到那個黑發褐膚、一身紅衣的高挑女子踏著迂回的步伐走了過來。那個當下他可能對於即將來臨的事情有什麽模模糊糊的預感,但那暗示太過微小,難以聯想,也不可能告訴他時間和空間的關聯有多大而復雜,更不可能告訴他的是,他的單身時光就要結束。

黑發褐膚的高挑女子在長椅對面走著。一開始,羅傑的單身狀態看起來還沒有面臨即刻的危險,因為接下來所發生的,只是一種典型的“男孩遇見女孩”的事件,常帶給我們很多靈感。那女子走著走著,高跟鞋後跟卡進了路上的裂縫,她突然踉蹌了一下,而我們的英雄也立刻果斷地站起來出手相救!看看他,本來正在研究一本關於科學的詩性分析的內容相當深奧的書,整個人沉浸在書裏,對女人的存在感自然比平常還要遲鈍,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有這樣的表現實在令人贊賞。只見他僅僅花了千分之一秒就移動到女孩身邊,接著,花了另外千分之一秒瞄準她的腰,扶住了她。當他幫她把腳從高跟鞋裏拔出來並讓她在長椅上坐下的時候,注意到她腳踝上繞著三條細細的金鏈子。“我馬上把你的鞋子弄出來。”他說。

他沒吹牛,才一會兒工夫,他就把鞋子套回女孩漂亮的腳上。

“謝謝你,你叫……?”她開口了。

她有一副低啞的嗓音、一張橢圓形的臉蛋,她的嘴唇紅潤又飽滿。望到她那雙珍珠灰的眼睛深處時,他有種感覺,好像自己正在墜落——從某種層面來說他的確是這樣。一陣頭暈目眩之後,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湯普森,”他說,“我叫羅傑·湯普森。”

珍珠灰的深處變得更深:“很高興認識你,羅傑。我叫貝琪·費雪。”

“很高興認識你,貝琪。”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美好。男孩遇見女孩,女孩遇見男孩。男孩神魂顛倒,女孩溫柔可人。兩人都正年輕,在這個六月,一段浪漫的戀情正適合在此刻萌芽,事情果然也迅速地往這個方向發展。

然而這段戀情永遠不會被記錄在時間的史冊裏。

你問“為什麽不會”。

那就等著看吧。

他們一起消磨了余下的時光。那天貝琪休假,她平常在“銀湯匙”餐廳當服務生。羅傑剛從拉克波特理工學院畢業,正努力找工作,目前已經送出第六份求職申請書,每天這時候總是閑著沒事。傍晚,他們在一家不太起眼的小餐館裏用餐,後來他們把硬幣投進自動點唱機,跳起舞來。到了午夜,他們又在貝琪住的公寓台階前共度了珍貴的一刻。第一次接吻的感覺是如此甜美,那滋味在羅傑的唇上逗留不去,直到他回到住處,才忍不住心生驚嘆,像他這種把愛情當成科學事業絆腳石的有為青年,怎麽會在短短的時間裏就陷得這麽深?

在他心目中,公園的那張長椅的地位變得神聖。第二天早晨,只見他熱切地走上公園那條彎曲的小路,急著想再看看那張聖椅。當他繞完最後一個彎時,卻撞見一個穿著藍色洋裝的女孩坐在那個專屬於他的女神的位子上。想想看,他會有多懊惱!

他在長椅上坐下,盡可能離那個女孩遠遠的。如果她的長相很有魅力,或許他就不會這麽介意了,但她偏偏沒有。她的臉太窄,腿太長,比起貝琪的一身艷紅,她的藍色洋裝就像一條缺乏光澤的抹布。再看看她那一頭鳥毛似的金發,說她有打扮,簡直是侮辱了“打扮”這兩個字。

她在一本小紅筆記本上寫寫畫畫,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他這個人。然而沒過多久,她瞄了一眼手表,不知怎的,好像是時間提醒了她身旁坐著這個人——她便朝他的方向看過去。這是個微帶驚訝(如果有的話)的一瞥,並沒有絲毫惹人不快的意思。就在她迅速把視線轉回筆記本之前,他回看了她一眼,瞄到她臉上像被噴灑過的一片金色雀斑、青鳥般的湛藍眼睛,還有小巧的嘴唇,唇色紅得仿佛降下第一場嚴霜後的漆樹葉片。他愣愣地想,如果不把貝琪這麽完美的女人當成標準來比較,第一眼見到這個女孩時,自己對她的感覺會不會有所不同。

突然之間,他意識到她又在看他。

“請問,你會拼‘婚姻’這個詞嗎?”她說。

他開了口:“婚姻?”

“對。你知道這個詞怎麽拼嗎?”

“M-a-t-r-i-m-o-n-y。”羅傑說。

“謝謝。”她回頭在筆記本上做了修正,然後再次轉向他,“我的拼寫很差,尤其是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