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瑪爾蓋特街

“你似乎迷路了。”賣面條的小販用日語說。久美子猜測他是韓國人。她父親一直和韓國人打交道,她母親則說他們都是建築業的。他們往往體形龐大,就像這個小販,塊頭和花瓣差不多,長著嚴肅的寬臉膛。“你看上去凍壞了。”

“我在找一個人,”她說,“他住在瑪爾蓋特街。”

“幾門幾號?”

“不知道。”

“快進來。”面條小販說,打手勢讓久美子到櫃台裏來。他的小攤是用粉色波紋塑料板材搭成的。

她從面條攤和另一個小攤之間走進去。這個小攤賣“飛餅”,兩個字是用噴漆噴出的大寫字母,顏色令人眼花繚亂,標牌四周繞著發光小燈珠。小攤散發著香料和燉肉的味道。她的腳確實非常冷。

她從凝著水汽的塑料板底下鉆進去。面條攤裏擠滿了人,幾個矮墩墩的藍色丁烷氣罐,三個烹飪格柵,旁邊擱著深鍋、塑料袋裝的面條和幾摞泡沫塑料碗,大塊頭韓國人忙著用鍋煮東西。“坐下。”他說。久美子在裝味精的黃色塑料大桶上坐下,頭頂還不到櫃台的高度。“你是日本人?”

“對。”她說。

“東京人?”

她猶豫了。

“你的衣服。”他說,“大冬天的,為什麽穿橡膠足袋襪?如今流行這個?”

“我的靴子弄丟了。”

攤主給她一個泡沫塑料碗和一雙塑料筷;稀薄的黃色湯汁裏浮著一把粗面條。她狼吞虎咽地吃掉面條,喝光面湯。她看著攤主伺候顧客,顧客是個非裔女人,用自己的帶蓋小鍋裝面條。

等女人走了,攤主說:“瑪爾蓋特。”他從櫃台底下取出一本油膩膩的平裝書,拿拇指翻了一會兒。“這兒,”他指著一張密密麻麻得可怕的小地圖說,“沿著阿克裏巷走。”他取出一支藍色簽字筆,在粗糙的灰色餐巾紙上畫出路線。

“謝謝,”她說,“我得走了。”

去瑪爾蓋特街的路上,母親降臨到她身上。

莎莉在蔓城的某處遇到了危險,久美子相信嘀嗒有辦法能聯絡她,不是打電話,就是通過數據網。也許嘀嗒認識老芬,小巷裏的亡靈……

在布裏克斯頓,這個如珊瑚般生長的大都市容納著另一種生活。膚色或淺或深的面孔,數不清的種族,磚墻上放肆地塗滿了各種色彩和符號,原本的建築者做夢也想不到會變成這樣。一家酒館敞著門,從中飄出激烈的鼓點聲、熱浪和喧鬧的笑聲。商店出售久美子從沒見過的食物、成卷的亮色布匹、中國產的手工工具、日本產的化妝品……

她在明亮的櫥窗前停下,裏面展示著染發劑和腮紅,銀色背景板映出她的面容,她感覺母親的死亡從夜色中落向她。母親也擁有這些物品。

她母親的瘋病,父親從不提及。父親的世界裏沒有瘋病的位置,但自殺有。母親的瘋病是歐洲人的毛病,是來自異鄉的悲慟與妄想……她父親殺死了她母親,久美子在考文特花園這麽告訴莎莉。但事實確實如此嗎?他從世界各地請來醫生,從丹麥,從澳大利亞,最後甚至從千葉。醫生聽著公主-芭蕾舞女的幻夢,描繪與測量她的神經突觸情況,抽取血樣。公主-芭蕾舞女拒絕他們開的藥,拒絕做精細的手術。“他們想用激光切掉我的大腦。”她這麽對久美子耳語。

她還在久美子耳邊說過別的話。

到了夜裏,她說,邪靈從久美子父親書房的那些立方體裏升起,像是一團團煙霧。“老人,”她說,“他們吸走我們的呼吸。你父親吸走我的呼吸。這座城市吸走我的呼吸。這裏從不存在真正的安定,不存在真正的睡眠。”

最後,根本無法入睡。她母親在歐洲式的藍色房間裏枯坐了六個夜晚,沉默不語,一動不動。第七天,她單獨離開公寓——了不起的壯舉,因為那些秘書是多麽警覺——一個人走進冰冷的河流。

但背景板也像莎莉的眼鏡。久美子從套頭衫的袖口取出韓國人繪制的地圖。

瑪爾蓋特街上,人行道旁有一輛燒毀的轎車,車輪早就沒了。她在轎車旁站住,掃視對面房屋裏沒有露面的臉孔,忽然聽見背後傳來響動。她轉過身,看見離她最近的一幢房屋有一扇門開了一半,燈光照亮了一張扭曲的醜陋面孔和一頭油膩的卷發。

“嘀嗒!”

那人臉上的震驚漸漸平息。“特倫斯,”他說,“其實是特倫斯。”

嘀嗒的公寓在最頂層。底下幾層無人居住,墻紙成片剝落,露出已經消失的繪畫的殘存印痕。

他領著久美子爬樓梯,瘸得更加明顯了。他穿灰色鯊皮呢西裝和煙草色的厚底山羊皮牛津鞋。

“我一直在等你。”他說,弓腰爬上一級台階,然後又是一級。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