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波托貝洛(第2/3頁)

自從離開東京,久美子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她體內郁積的能量幾乎擁有形狀,虬結的怒火隨時可能失控。

久美子的手伸進包裏,握住瑪斯-新科的小裝置;科林立刻出現在身旁,他邁著輕快的大步,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馬靴沒有在臟兮兮的雪地上留下痕跡。她松開小裝置,他隨即消失,但她已經安心了。她不需要害怕跟丟莎莉·謝爾斯——她發現自己很難跟上莎莉的步伐;鬼魂肯定能帶她回到斯溫家。要是我想從莎莉那裏逃跑——她心想——科林也會幫助我。她們來到一個路口,莎莉穿行於移動的車流之間,漫不經心地從寬大的黑色本田出租車前拽開久美子,順便在出租車經過時踹了一腳保險杠。

“喝酒嗎?”她問,一只手攥著久美子的前臂。

久美子搖搖頭:“別這樣,你弄疼了我的胳膊。”

莎莉松開手,領著久美子穿過幾扇華麗的刻花玻璃門,走進了溫暖和嘈雜的場所,這兒像個擁擠的地洞,鑲著深色木板和磨舊了的淡黃褐色拉絨。

兩人很快隔著一張大理石小台子坐下,桌上放著巴斯啤酒的煙灰缸、一大杯黑麥酒、莎莉從吧台走過來的路上就喝光了的威士忌酒杯和一杯鮮榨橙汁。

久美子沒有在銀色鏡片與蒼白皮膚之間找到接縫。

莎莉抓住空威士忌杯,在原處翹起半個杯子,不滿意地盯著它。“我見過你父親一次,”她說,“當時他爬得還沒那麽高。”她扔下威士忌酒杯,拿起麥酒,“斯溫說你有一半洋人血統,還說你母親是丹麥人。”她喝了一口麥酒,“看著不像。”

“她請醫生換掉了我的眼睛。”

“挺配你的。”

“謝謝。你的眼鏡,”她忍不住說,“非常帥。”

莎莉聳聳肩:“你家老頭子還沒讓你逛過千葉吧?”

久美子搖搖頭。

“聰明。換我是他,我也不會允許。”她又灌了一口麥酒。她的指甲塗著指甲油,顏色和光澤都像貝母。“他們給我講過你的母親。”

久美子覺得臉上發燒,她垂下眼睛。

“你來並不是因為這個。明白嗎?你父親把你托付給斯溫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開戰了。自從我出生到現在,極道內部還沒有過高級別的內鬥,但現在開始了。”莎莉“咣當”一聲放下空啤酒杯,“他不能把你留在身邊,就這麽簡單。你很容易成為目標。在谷中的敵人看來,斯溫這種角色就仿佛不存在。所以你的護照上才是另一個名字,明白嗎?斯溫欠谷中的。所以你會很安全的,明白嗎?”

久美子感覺熱淚就要湧出了。

“好吧,你並不安全,”莎莉的貝母指甲敲打大理石,“所以她自殺了,你並不安全。有負罪感,對吧?”

久美子擡起頭,望著兩面鏡子。

波托貝洛遊人如織,就像銀座。莎莉·謝爾斯逼著久美子喝掉已經淡而無味的溫吞橙汁,領著她走上擁擠的街道。久美子緊緊跟隨,莎莉在人行道上穿梭,經過一張又一張鋪著舊天鵝絨簾布的不銹鋼折疊桌,桌上擺著成千上萬的白銀、水晶、黃銅和青瓷小玩意兒。莎莉拖著久美子走過幾排女王加冕禮的紀念盤和印有丘吉爾畫像的茶壺。兩人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停下,久美子忍不住說:“這是廢物。”垃圾。在東京,無用的舊物只能拿去填海。莎莉露出惡狠狠的笑容:“這是英國。廢物是一項重要的自然資源。還有天才。我在找的就是這個。天才。”

天才身穿深綠色的天鵝絨正裝和一塵不染的雕花山羊皮皮鞋,莎莉在另一家酒吧找到了他,這家酒吧叫“玫瑰與王冠”。她介紹說他叫嘀嗒。他比久美子高不了多少,背部或髖部有什麽地方長歪了,所以走路時明顯一瘸一拐,讓人覺得他左右不太對稱。他一頭黑發,後腦勺和兩側剃得精光,在額頭上堆成油膩膩的一片。

莎莉介紹久美子說:“我朋友,從日本來,你的手給我收好了。”嘀嗒沒精打采地笑了笑,領著他們走向一張酒桌。

“生意怎麽樣?”

“挺好。”他悶悶不樂地答道,“退休生活怎麽樣?”

莎莉坐進軟墊長椅,背靠墻壁。“怎麽說呢,”她說,“上上下下的吧。”

久美子看著她。憤怒消失殆盡,要麽就是被精心隱藏。久美子坐下,手伸進包裏,握住小裝置。科林在莎莉身旁的長椅上突然顯形。

“很高興你還想著我。”嘀嗒坐進一把椅子,“兩年沒見了吧?”他朝久美子挑起一側眉毛。

“別管她。嘀嗒,認識斯溫吧?”

“只認識他的名聲,謝謝。”

科林愉快而入迷地聽著兩人的對話,像是觀賞網球比賽似的轉動頭部。久美子不得不提醒自己,只有她一個人能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