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波托貝洛

久美子在大床上醒來,一動不動躺著,側耳傾聽。她聽見遠處車流那微弱而一刻不停的嗡嗡聲。

房間裏很冷;她裹著玫瑰紅的羽絨被爬下床。小窗上凝結了明亮的冰花。她走到浴缸前,轉動天鵝的鎦金翅膀。鳥兒咳嗽兩聲,汩汩吐水,開始充滿浴缸。她裹著羽絨被,打開行李箱,挑選今天的衣物,把選中的幾件擺在床上。

洗澡水準備好了,她松開手,羽絨被落在地上。她爬過大理石扶手,硬著頭皮坐進燙得刺人的熱水。浴缸升起的蒸汽融化了冰花,窗玻璃上淌著冷凝水。英國人的臥室都有這樣的浴缸嗎?她心想。她用橢圓形的法國香皂仔細揉搓身體,站起身,沖幹凈肥皂沫,爬出浴缸,用黑色大毛巾裹住身體,在房間裏轉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洗臉池、馬桶和坐浴盆。這些東西藏在一個非常小的房間裏,這個房間以前應該是壁櫥,墻上鑲著黑色護板。

古雅的電話響了兩聲。

“你好?”

“我是花瓣。吃早餐嗎?羅傑來了,很想見你。”

“謝謝。”她說,“我正在穿衣服。”

她穿上最好也是最寬松的皮革長褲,套上毛茸茸的藍色運動衫——大得讓花瓣穿都沒問題。她打開手包拿化妝品,看見了瑪斯-新科的小裝置。她不由自主地握住它。她並不打算召喚他,但輕輕一碰就足夠了;他出現在那裏,怪好玩地轉動脖子,目瞪口呆地看著鑲著鏡子的低矮天花板。

“看來咱們不在多徹斯特了?”

“我來提問,”她說,“這是什麽地方?”

“一間臥室。”他說,“主人的品位很成問題。”

“請回答我的問題。”

“好吧。”他打量著床和浴缸,“按照裝修風格,有可能是妓院。我能存取倫敦大部分建築物的歷史數據,但這幢屋子沒有多少值得說的。修建於1848年,是當時流行的經典維多利亞風格的完美樣本。一個昂貴但不追求時尚的居住區,很受某一類律師的歡迎。”他聳聳肩。她隔著他閃亮的馬靴看見了床沿。

她把裝置扔進包裏,他頓時消失。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電梯下樓,來到漆成白色的門廳,她循著聲音找過去。沿著走廊走,拐過一個彎。

“早上好。”花瓣說著掀起托盤上的銀蓋。蒸汽冉冉升起。“這位是難得露面的斯溫先生,你叫他羅傑好了,這是你的早餐。”

“哈啰。”男人說著走上前,伸出一只手。他有一雙淺灰色的眼睛,一張骨骼凸出的長臉,鼠灰色的細軟直發斜梳蓋住額頭。久美子發現她很難界定他的年齡;這張臉屬於年輕人,但眼睛底下有著深深的皺紋。他很高,有著運動員的胳膊和肩膀。“歡迎來到倫敦。”他抓住久美子的手,握了握松開。

“謝謝你。”

他穿極細紅條的淺藍色無領襯衫,系著橢圓形的暗金色袖扣;領口敞開,露出黑乎乎一團有刺青的皮膚。“我今早和你父親談過,說你已經安全抵達。”

“你是貴人。”

淺灰色眼睛眯了起來:“你說什麽?”

“龍文身。”

花瓣哈哈大笑。

“讓她好好吃飯。”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久美子轉過身,見到一個苗條的黑衣女人靠在豎框高窗旁;窗外,白雪覆蓋了院墻內的花園。銀色墨鏡映著整個房間和所有人,遮住她的雙眼。

“我們的另一位客人。”花瓣說。

“莎莉,”女人說,“莎莉·謝爾斯。快吃飯吧,親愛的。假如你和我一樣百無聊賴,一定會想出去走走的。”久美子看著她,她擡起手,像是要摘墨鏡。“波托貝洛街離這兒只有幾個路口。我需要透透氣。”鏡面墨鏡似乎沒有框也沒有腿。

“羅傑,”花瓣說,從銀盤裏叉起粉色的培根,“咱們莎莉陪著久美子,你覺得她安全嗎?”

“看她的情緒,肯定比我安全。”斯溫說,“很抱歉,這兒沒什麽娛樂,”他對久美子說,領著她走向餐桌,“不過我們會盡量讓你住得舒服,安排你看看這個城市。不過肯定比不上東京。”

“反正現在肯定比不上。”花瓣說,但斯溫似乎沒有聽見。

“謝謝。”久美子說,斯溫為她拉開椅子。

“我的榮幸。”斯溫說,“我們對你父親的尊敬——”

“喂,”女人說,“她太年輕,用不著聽這些屁話。饒了我們吧。”

“莎莉有點鬧情緒,你也看見了。”花瓣說,把荷包蛋放在久美子的餐盤上。

後來她發現,莎莉·謝爾斯的所謂情緒,就是難以壓抑的憤怒,憤怒用流星大步彰顯它的存在,黑色皮靴踩著結冰人行道的聲音仿佛狂暴的槍聲。

莎莉昂首闊步離開斯溫在新月排屋的住處,眼鏡在冬天的漫射陽光下閃著寒光,久美子必須緊趕慢趕才能跟上。莎莉穿深棕色山羊皮的窄腳褲和鼓鼓囊囊的黑外套,硬領高高豎起,衣服都很昂貴。她的黑發剪得那麽短,你很容易誤以為她是個年輕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