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流 浪

夢裏,蒙娜回到克利夫蘭的廉價酒館,她在鐵籠裏跳舞,一排熾熱的藍色聚光燈照亮她的裸體,一張張面孔擡起來,透過朦朧煙霧盯著她,煙霧讓藍色光線潛伏在他們的眼白中不肯離去。他們臉上正是男人觀賞你跳舞的那種表情,直勾勾地望著你,但同時也緊盯著自己的內心,因此這些眼睛不會流露出任何神情,汗津津的面孔像是用僅僅看似血肉的材質雕刻而成。

她當然不在乎他們的相貌,因為她在鐵籠裏,高高在上,渾身發燙,跟著節拍扭動。開場第三首歌,神藥【1】剛開始起效,油然而生的力量帶著她高高地踮起腳尖……

一個觀眾抓住她的腳踝。

她使勁尖叫,但發不出聲音——剛開始發不出,到終於能發出聲音的時候,感覺像是有人從內部撕扯她,傷害她,藍色燈光紛紛粉碎,但那只手,那只手就是不肯放松,死死抓著她的腳踝。她像彈簧玩具似的從床上跳起來,與黑暗搏鬥,從眼前刨開頭發。

“怎麽了,寶貝兒?”

他用另一只手按著她的額頭,把她按回枕頭上熱烘烘的凹坑。

“做夢……”那只手按著不放,她想尖叫。“有香煙嗎,艾迪?”那只手拿開了,“哢嗒”一聲,打火機躥出火苗,面容陡然浮現,他點燃香煙遞給她。她馬上坐起來,收起膝蓋頂著下巴,軍用毛毯像帳篷似的搭在腿上,此刻她不想被任何人觸碰。

撿來的塑料椅有一條斷腿,他向後靠去,為自己點燃香煙,椅子發出危險的聲音。折斷吧——她心想——讓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樣他可以再揍我幾下。至少這兒很黑,她不必看著這個棲身地。最糟糕的莫過於頭痛欲裂著醒來,難受得沒法動彈,而她回來倒頭就睡,忘記了重新貼上黑色塑料布,強烈的陽光照亮所有微小的細節,烤熱空氣,引來蒼蠅。

在克利夫蘭的時候,從來沒有人抓住過她;要是誰蠢到會伸手企圖穿過防護力場,恐怕早就醉得沒法挪動身體甚至忘記呼吸了。嫖客也不會粗暴地抓她,除非他們早就擺平了艾迪,付過額外的費用,但即便如此,那也只是演演戲而已。

無論他們怎麽千想萬想,那也必定只是個儀式,就仿佛發生在你生活之外的某個地方。她會看著他們如何失去理智。這是最有意思的事情,因為他們真的會失去理智,會徹底放下所有設防,雖說或許只是一瞬間而已,但感覺就像他們的靈魂離開了身體。

“艾迪,我要發瘋了,我不想再睡在這兒了。”

他曾經為了更小的事情打過她,因此她低下頭,臉貼著膝蓋和毛毯,屏息等待。

“行啊,”他說,“你想回鲇魚養殖場?想回克利夫蘭?”

“我實在受不住了……”

“明天。”

“明天什麽?”

“還覺得不夠快?明天夜裏,坐他媽的噴氣機?直飛紐約?然後你就可以少嘮叨我幾句了吧?”

“求求你,親愛的,”她向他伸出手,“咱們可以搭火車……”

他拍開她的手:“你腦子裏有屎。”

她要是再抱怨,抱怨這個臨時棲身地,暗示他離成功還差得遠,他的所有宏大計劃全都毫無收獲,他就會爆發,她很清楚他就會爆發。就像上次她沖著蟲子尖叫,那是一種俗稱“棕櫚蟲”的美洲蟑螂,她之所以尖叫,是因為這些鬼東西有一半是突變種:有人嘗試用擾亂基因的方法消滅蟑螂,因此你看見的垂死蟑螂都奇形怪狀,腿和腦袋不是太多就是太少,有次她見到的一只像是吞了個十字架,背甲扭曲得讓她想嘔吐。

“親愛的,”她說,盡量把語氣放溫柔,“我忍不住了,這地方真的讓我緊張……”

“扒手格林。”他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我在扒手格林那兒遇見了個推手。他相中了我,知道不?哥們兒有眼光,認得出天才。”她幾乎能在黑暗中感覺到他的笑意,“英國倫敦來的。天才探子。走進扒手那兒,第一句就是‘就你了,哥們兒!’”

“嫖客?”扒手格林那兒是艾迪最近選定的地方,一幢玻璃摩天樓的第三十三層,內墻基本上全被敲掉,舞池差不多有一整個街區那麽大,但他最近已經不太去了,因為誰也不正眼看他。蒙娜從沒見過老板本人,也就是退役棒球運動員“窮兇極惡的扒手格林”,但那地方確實很適合跳舞。

“你他媽沒聽見嗎?嫖客?嫖個屁。他有頭有臉,他人脈很廣,他站在梯子上,願意拉我一把。知道嗎?我還要帶上你。”

“他要什麽呢?”

“一個女演員。差不多算是吧。還要一個精明人,幫她混進那地方,讓她待在裏面。”

“女演員?那地方?什麽地方?”

她聽見他拉開夾克衫的拉鏈。什麽東西掉在床上她的腳邊。“兩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