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馬裏布

屋裏有股味道;始終存在的一股味道。

這股味道屬於時間和帶著鹹味的空氣,也屬於建得離大海太近的昂貴房屋的熵性。或許還是短暫但時常無人居住的場所的特有氣息,好動的居住者來來去去,房屋隨之開開關關。她想象空蕩蕩的房間,銹蝕的斑痕之花悄然在鍍鉻表面盛開,淺白色的黴斑在晦暗角落生根。設計師像是承認了永恒不變的變化過程,允許這兒存在一定程度的銹蝕;曬台邊粗大的鐵欄杆被經年水花啃得細如手腕。

這幢屋子和鄰近的同伴一樣,蹲伏在已經坍塌的破碎地基上,有時候她沿著海灘散步,會忍不住產生考古的幻想。她嘗試想象這個地方的過去,曾有其他的房屋和其他的聲音。散步時有武裝機器人陪著她,每次她走下曬台,道尼爾微型直升機就會從你看不見的屋頂巢穴中起飛。它盤旋時近乎於無聲無息,程序操縱它避開她的視線。機器人跟蹤她的樣子有點憂郁,仿佛它是一件昂貴但不受待見的聖誕禮物。

她知道希爾頓·斯威夫特在通過直升機的攝像頭看著她。海灘房屋裏發生的事情很少能逃出感官/網絡公司;她的幽靜生活,她渴望的一周獨處,都在嚴密的監控之下。

經過多年的職業生涯,她對被觀察已經免疫。

夜裏,她偶爾打開曬台上安裝的聚光燈,照亮灰色大沙蚤留下的象形文字般離奇的痕跡。曬台和背後的下沉式會客室保持黑暗。她坐在純白色的塑料椅上,望著沙蚤的布朗運動舞蹈。聚光燈的照耀下,沙蚤拖著幾乎看不清的微小黑影,跑過沙灘的高低坑窪。

大海在起伏間用聲音包圍她。深夜,她睡在兩間客房裏比較小的一間裏,那聲音也鉆進她的夢境,但從不進入陌生人的入侵記憶。

選擇哪一間臥室完全出自本能。主臥室到處都是能觸發往日痛楚的地雷。

診所的醫生用化學鉗子從大腦裏的受體部位撬走成癮性。

她走進白色的廚房,為自己做飯。她用微波爐解凍面包,拿出預包裝的脫水瑞士濃湯,倒進光可鑒人的不銹鋼平底鍋,呆呆地挪進無名但越來越熟悉的空間,這個場所精心地將她與造物主的塵世隔離開來。

“這就叫生活。”她對白色廚台說。不知道感官/網絡的駐場心理學家會有什麽看法,她心想,會有隱藏的麥克風捕捉到她的聲音,帶給他們聽嗎?她用細長的不銹鋼長勺攪動濃湯,望著蒸汽裊裊升起。做事情對她有幫助,她心想,僅僅是自己做事情而已;在診所,他們堅持要她自己鋪床。此刻她從自己的碗裏舀起一勺湯,皺起眉頭,回想診所。

開始治療後過了一周,她自行出院。醫生並不同意。脫毒過程進行得很順利,他們說,但心理治療尚未開始。他們警告她,對未能完成全部療程的患者來說,重蹈覆轍的比例高得驚人。他們還說要是中斷治療,保險就將無效。感官/網絡會付錢的,她說,要她自掏腰包也行。她亮出了三井銀行的白金芯片。

一小時後,她的利爾私人飛機到了;她命令飛機送她去洛杉磯機場,叫了車在那裏等她,然後屏蔽所有來電。

“對不起,安琪拉,”剛起飛幾秒鐘,還在蒙特哥灣上空掉頭的噴氣機就說,“但希爾頓·斯威夫特用優先接入功能打了進來。”

“安琪,”斯威夫特說,“你知道我一直是支持你的。安琪,這一點你很清楚。”

她扭頭聽著橢圓形的黑色揚聲器。揚聲器嵌在光滑的灰色塑料板中央,她想象斯威夫特跪在利爾飛機的艙壁背後,痛苦而難看地盤著兩條跑者的長腿。

“我知道,希爾頓,”她說,“很高興你能打電話給我。”

“安琪,你要去洛杉磯。”

“對,我就是這麽吩咐飛機的。”

“去馬裏布。”

“沒錯。”

“派柏·希爾在去機場的路上了。”

“謝謝,希爾頓,但我不需要派柏。我誰也不需要,只需要一輛車。”

“那幢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安琪。”

“很好。正符合我的心意,希爾頓。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一幢空屋子。”

“你確定這是個好主意?”

“希爾頓,這是很久以來我最好的主意了。”

對方猶豫片刻。“他們說治療進行得很順利,安琪,但他們希望你多住一陣子。”

“我需要一個星期,”她說,“一個星期。七天。單獨一人。”

在這幢屋子裏住了三晚,她在黎明時分醒來,煮咖啡,穿衣服。冷凝水打濕了面向曬台的寬大窗戶。睡眠只是睡眠,要是做了夢,她不會記得。但還有別的什麽——復蘇,近乎眩暈。她站在廚房裏,隔著白色厚運動襪感受著冰涼的瓷磚地板,雙手握著溫暖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