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門衛的爸爸 第八章

1

萬聖節前的幾個星期,喬治·安伯森先生幾乎查看了德裏和周邊幾個鎮上所有的商業地產。

我很清楚,我不可能突然被當成鎮上的一分子,但我想讓當地人習慣看見我開著紅色森利納敞篷跑車,成為風景的一部分。這就是那個做房地產生意的家夥,來這兒差不多一個月了。要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某些人有可能就有錢賺了。

當人們問我在找什麽時,我就眨眨眼,笑一笑。

當人們問我要待多久時,我就告訴他們很難說。

我熟悉了鎮上的地形,並開始熟悉1958年的口語。

比方說,我得知“戰爭”指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沖突”指的是朝鮮戰爭。兩者都結束了,可喜的擺脫。

人們擔心蘇聯和所謂的“導彈差距”,但也不是很擔心。人們擔心青少年犯罪,但也不是很擔心。

經濟有些不景氣,但人們見過更糟的情況。當你跟人做生意的時候,你完全可以說上當了(被騙了)。一分錢一粒的糖果包括圓點糖、嘴唇糖和黑嬰兒糖。在南方,《吉姆·克勞法》[65]大行其道。

在莫斯科,赫魯曉夫威脅叫囂;在華盛頓,艾森豪威爾總統暗自樂觀。

跟查茲·弗拉蒂聊過不久,我很上心地檢查了已經不存在的基奇納鋼鐵廠。工廠坐落在鎮子北邊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上。不錯,要是“每分鐘一英裏公路”延伸到這裏的話,這裏會是購物中心的絕佳地點。但我去的那天——當道路變成顛簸的碎石時,我棄車步行——那裏看上去像古代文明的廢墟:獨特但令人絕望。成堆的磚塊和生銹的廢舊機器聳立在深深的草叢中。中間是一根久已倒塌的陶瓷煙囪,邊上被煤灰熏得烏黑,巨大的管孔內一片漆黑。我要是低下頭彎下腰,肯定能走進去。我的個子可不矮。

萬聖節前的幾個星期裏,我在德裏看了很多地方,對德裏有了很多感觸。這兒的老居民讓我感覺愉快,但是——除了一個人之外——從不親密。這個人就是查茲·弗拉蒂。回想起來,他主動泄露了很多事情,這很奇怪,但我腦子裏有很多事情,弗拉蒂看起來沒那麽重要。我想,有時你就是會遇到一個友好的人,僅此而已。隨它去吧。當然,我根本不知道,是一個叫比爾·圖爾考特的人教唆弗拉蒂這麽幹的。

比爾·圖爾考特就是沒有穿背帶褲的那個家夥。

2

住在堤上的貝維曾說過,她認為德裏糟糕的日子結束了,但我看到的越多(尤其是感觸到的越多),越是相信德裏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德裏不對勁。開始,我努力告訴自己是我自己不對勁,不是德裏。我是個脫節的人,一個暫時的流浪者,我對任何地方都會感覺有點怪,有點兒別扭——就像保爾·鮑爾斯[66]那些奇怪的小說裏看起來總像噩夢的城市。一開始這個理由很有說服力,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不斷探索這個新的環境,越來越不這麽覺得。我甚至開始質疑貝弗利·馬什認為糟糕時期已經結束的斷言,並且猜想(晚上睡不著的時候,這樣的晚上為數不少)她也開始質疑自己。我在她眼中沒有瞥見一絲懷疑嗎?

那種不太相信卻期望如此、甚至需要如此的表情?

有些不對勁,有些邪惡。

一些空房子看起來很顯眼,就像嚴重精神病患者的臉頰。在鎮上的郊區有間空蕩蕩的畜棚,幹草棚的門在生了銹的鉸鏈上緩慢地開合,一會呈現裏面的黑暗,一會又將其掩藏,一會再次將其呈現。科蘇特街上距離鄧寧太太和孩子的住宅一個街區遠的地方,一處柵欄裂成了碎片。我覺得看上去像有東西——有人——被從柵欄中間扔進荒地裏。一處空蕩蕩的運動場,上面的轉盤在緩慢旋轉,盡管沒有小孩推它,也沒有明顯的風吹動它。它在隱藏的底座上轉動時發出刺耳的聲音。有一天,我看見一尊雕刻粗糙的耶穌像沿著運河漂流而下,鉆進運河街底下的隧道中。雕像有三英尺高,咧著嘴笑,唇間露出牙齒。一頂荊棘王冠歪斜著套在額上;那東西詭異的白色眼睛下方畫著血淋淋的眼淚。看起來就像是符咒偶像。

在巴希公園裏所謂的親吻橋上,在學校精神和永恒的愛情宣言中間,有人刻下了“我很快就要殺了我媽媽”這幾個字。下面有人加上了“再不快點她就渾身是病了”。一天下午我走過荒地東邊的時候,突然聽見一陣恐怖的尖叫。我擡頭一看,一個瘦削男人的輪廓正站在不遠處GS&WM鐵路高架橋上,手裏的棍棒上下揮動。他在抽打什麽。

尖叫聲停止了,我想,是條狗,已經被他打死了。他用皮帶繩拴住狗,拖到外面,把它打死了。當然,我不可能知道這些……但我確實知道。我當時很確信,現在依然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