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門衛的爸爸 第七章

1

我該怎麽講述我在德裏七周的生活呢?又怎麽描述我對它憎畏交織的感覺?

我這麽說不是因為它保守著秘密(盡管它的確保守著秘密),也不是因為這兒發生過殘忍的犯罪,有些至今還懸而未決。“一切都結束了,”

叫貝弗利的女孩說。叫裏奇的男孩表示同意,我開始也這麽認為……但我相信這座中心下沉的古怪城市一直陰雲未散。

讓我對德裏感到憎恨的是一種逼近的挫敗感,以及身陷彈性墻壁監獄的幻覺。要是我想離開,它不會阻攔(還會樂意放開我!),但要是我留下,它就會朝我擠得更緊,直到我無法呼吸。糟糕的是,我無法選擇離開,因為我現在已經看到哈裏變跛之前的樣子,看到他真摯而略顯迷人的笑容。

看到他變成“蟾蜍哈裏,跳著過大街”之前的樣子。

我還看到了他妹妹。現在,她不止是滿懷悲痛的作文裏的一個名字,一個沒有表情,喜歡摘花插到瓶裏的小女孩。有時我醒著躺在床上,猜想她打算怎麽裝扮成夏秋·冬春公主玩“不給糖就搗蛋”。除非我采取行動,否則那一幕永遠都不會出現。經歷一輪漫長而無謂的掙紮之後,等待著她的將是死亡。死亡也等待著她的媽媽,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死亡同樣等待著特洛伊,等待著阿瑟,被稱作圖加的男孩。

要是我任由一切發生的話,我不知道我該如何保持自尊。所以我留下了,但留下絕非易事。

每次想到我得在達拉斯再次經歷這一切,我就不敢再想下去。至少,我告訴自己,達拉斯不會像德裏一樣。世上沒有哪個地方會像德裏。

我到底該怎麽說呢?

在我的教師生涯中,我致力於推崇簡單的思想。小說也好,非小說也罷,只有一個問題和一個答案。“發生了什麽事?”讀者問。“事情是這樣的。”作者回答。“這樣……這樣……然後這樣。”讓一切來得簡單點兒。這就是唯一正確的方法。

所以我會盡量簡約,盡管你必須時刻記住,在德裏,事實只是整湖深水上層的一層薄冰。但是,還是那句話:發生了什麽事?

這樣……這樣……然後這樣。

2

星期五,到德裏的第二天,我去了中心市場。

等到下午五點,因為我認為下午五點這地方最忙——畢竟,星期五是發薪日,對很多人來說(我指的是太太們;1958年的生活規則之一是男人不買日用品),也是購物日。逛街的人多,我很容易混跡其中。為了裝得像那麽回事,我專門去W.T.格蘭特那兒買了卡其布褲子和藍色工作衫。

想起沉睡的銀元酒吧門外沒穿背帶褲的人和他的夥計們,我還買了一雙狼獾皮工作靴。去市場的路上,我不停用鞋尖踢路邊的石頭,直到腳趾的位置都磨壞了。

市場跟我預料的一樣繁忙,三台收銀機前都排著長隊,走廊裏滿是推著購物車的女人。僅有的幾個男人只提著籃子,因此我也拿了個籃子。

我拿一袋蘋果放進籃子裏(蘋果好便宜),一袋橘子(差不多跟2011年一樣貴)。腳下塗了油的木地板吱吱作響。

鄧寧先生到底在中心市場裏幹什麽?住在堤上的貝維沒有說。他不是經理;我朝農產品區旁邊的玻璃亭裏看了一眼,看到一位白發紳士,他能當埃倫·鄧寧的爺爺,而不是爸爸。桌上的標牌寫著“柯裏先生”。

我沿著商店後邊走,經過奶制品貨架時(寫著“你嘗過‘酸奶’嗎?如果沒有,嘗了你會喜歡的”廣告牌讓我感到很滑稽),突然聽到笑聲。

女人的笑聲。清晰可辨、“噢,你這個流氓”的那種笑聲。我走進遠處的過道,看到一群婦女,跟肯納貝克水果店裏女人的穿著大體一樣,圍著鮮肉櫃台。一塊手工制作的木牌上寫著“鮮宰”,標牌懸掛在鍍鉻鏈子上。“包切包剁”底下寫著“弗蘭克·鄧寧,首席屠夫”。

有時,生活中出現的巧合,連小說作家都不敢復制。

逗女人們發笑的正是弗蘭克·鄧寧。跟選讀我的普通教育發展證書英語課程的門衛長相相似得幾乎讓我震驚。他簡直就是哈裏在世,不過他的頭發幾乎黝黑,而非幾乎完全灰白。還有,甜蜜而略帶困惑的笑容變成了輕浮得讓人眼花繚亂的蕩笑。難怪女人們都很激動。住在堤上的貝維都覺得他很棒,為什麽不呢?她或許只有十二三歲,但她也是個女的,而弗蘭克·鄧寧是個有魅力的人。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德裏的女人們拿著丈夫的工資支票來市中心的市場,而不去更便宜的大西洋和太平洋食品商場,肯定是有原因的,而原因之一就在這兒。鄧寧先生儀表堂堂,穿著時髦而幹凈的白色衣服(袖口略微沾著血跡,畢竟他是個屠夫),戴著時髦的白色帽子,看上去既像廚師的帽子,又像藝術家的貝雷帽。帽子直扣到一只眉毛上方。天哪,簡直就是時尚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