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惶悚平原

輪到我上去站崗了。老艾和他的人還沒有回來。日漸西沉。巨石早已離去。萬籟俱靜,唯風聲裊裊。

沉默坐在珊瑚叢的陰影裏。陽光穿過珊瑚扭曲的枝幹,映射出斑斕的色彩。珊瑚是很好的掩護。沒有幾個荒原居民膽敢以身嘗試珊瑚的毒性。對值守的人來說,本地出沒的野獸遠比我們的敵人更危險。

我左閃右避地穿過珊瑚劇毒的枯枝,來到沉默身旁。沉默是個高高瘦瘦的老頭兒,雙瞳烏黑,似乎總是聚焦在早已逝去的流連幻夢之中。我放下武器,問道:“有什麽情況?”

他搖了搖頭,簡潔明快的否定動作。我捯飭好護具。珊瑚環繞在我們四周,枝丫高達二十英尺,猙獰可怖。在這裏,視野並不開闊,只能看到面前的那條小溪、幾個死去的巨石,還有遠坡上的樹精。一棵樹精正站在溪水邊,主根紮進水裏,過不多久,像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又漸漸隱去了。

目之所及的惶悚平原是個不毛之地。一般的沙漠生物,如地衣、灌叢、蛇、蜥蜴、蠍子、蜘蛛、野狗、地松鼠雖有分布,但很少見;反倒是遇到麻煩時,經常同它們不期而遇。這就是在惶悚平原上生活的大致模樣。只有在最不恰當的時機才會邂逅真正意想不到的陌生情形。副團長說,想自殺的人要來了這兒,準會渾身不自在地耗上個一年半載。

這裏的主色調是紅色和褐色。銹色、赭色、血紅色和酒紅色的砂巖,狀如絕壁,散布裝飾著橙色的地層。礁石上星羅棋布地點綴有白色和粉色的珊瑚。真正的翠綠色是不存在的。不論是步行樹,還是灌叢植被,清一色都是灰綠色。至於巨石,不管死活,都是死氣沉沉的灰褐色,與荒原本地的石頭截然不同。

有個臃腫的影子從懸崖四周的碎石灘漂浮了過去。面積很大,又很暗,卻又不像是雲。“鯤鯨?”

沉默點了點頭。

鯤鯨扶搖直上,在太陽和我們之間的雲層裏翺翔高飛,但我找不見它。好幾年都沒見過這玩意兒了。上次見,還是老艾和我奉夫人之命,協同私語,一起穿越惶悚平原的時候……真有這麽久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人生苦短。“逝者如斯啊,逝者如斯……”

沉默點點頭,未作答復。還真是人如其名。

自從認識他起,還沒聽他張口說過話,傭兵團裏的其他人也是。然而獨眼和我的前任史官都一致聲稱,沉默並非啞巴。根據多年來搜羅的蛛絲馬跡判斷,我推測在他年輕氣盛、加入傭兵團之前,曾發過毒誓要永遠緘口。窺探成員入團前的歷史過節是團裏的大忌,但我總是無法釋懷。

有那麽幾次,當他被激怒,或被異常滑稽的事情逗樂時,沉默幾乎就要開口,卻總在最後一刻忍住。一直以來,大家相互打賭,不斷誘惑他破這個戒,但大多數人很快就放棄了。沉默有很多種方法讓你放棄,比如把你的床上弄得滿是虱子。

日落影斜,薄暮暝暝。最後,沉默站起身,從我身旁跨過,返回地堡,通身漆黑似暗影一般,挪步走入黑暗。沉默,宛如一個陌生人,不僅不說話,也從不飛短流長。這樣一個人,你怎麽跟他打交道呢?

但他的確是我相識最久、關系最親近的老夥計。挺叫人費解的吧?

“晚上好啊,碎嘴。”這聲音迷離空曠,好似鬼魂。我吃了一驚。珊瑚礁裏傳來不懷好意的連連笑聲。一個巨石悄悄地摸到了我的身後。我轉身一看,只見它十二英尺高,品相醜陋,站在沉默行經的路上。在所有的巨石裏,它只能算個侏儒。

“你好啊,石頭。”

它只顧看我的笑話,現在卻無視我。跟個石頭一樣安靜,哈哈。

巨石是我們在荒原上的主要盟友。它們是其他感知生物的喉舌。然而,只有等它們覺得合適,才會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些什麽。

“老艾怎麽樣了?”我問道。

沒有回答。

它們是魔法生物麽?估計不是。否則,它們無法在寶貝兒的免疫結界之內生存。那它們到底是什麽?秘密,如同其他生活在此的奇幻生物。

“荒原上有陌生人。”

“我已經知道了。”

夜行生物開始出沒。光點在空中盤旋飄動。鯤鯨已向東飛出很遠,下腹閃耀發光。過不多時,它就會垂首下降,伸展卷須,纏住能夠抓到的一切生物。微風漸起。

青草的芳香在我鼻間流淌。微風穿過珊瑚礁,聲音似輕笑,似低語,似淺吟,又似口哨。遠處,先祖樹的枝條正沙沙作響。

先祖樹獨一無二。至於是前無古人,抑或後無來者,那就不是我能說清楚的了。它矗立在溪水邊,高二十英尺,直徑十英尺,散發出可怖的氣息。先祖樹根植於惶悚平原的地理中心。沉默、地精和獨眼都試圖研究它的秘密,然而一無所獲。荒原上的土著對它頂禮膜拜。他們聲稱,先祖樹自鴻蒙時代就傲立於此了。在它身上,的確有種歷盡滄桑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