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普諾斯 Hypnos(第3/4頁)

現在我們倆待在倫敦的高塔隔間之中,形影不離,卻從不談論那些日子裏試圖探索非現實世界的秘密的事情。我們不斷地嗑藥,虛度時光,整日神經緊繃,因此變得愈發衰老和虛弱,我朋友那稀疏的頭發和胡須也已經花白。我們愈發地無法擺脫長時間的睡眠,每次入睡之後陷入陰影之中,我們幾乎撐不了一兩個小時便向夢境屈服了,目前這陰影已變成了最可怕的威脅。時光流逝,霧雨交加的一月到來時,我們幾乎花光了所有的錢,很難買到毒品,我的所有雕像和象牙頭像都已經賣掉了,也沒錢再買新的原材料;即便是我有了原材料,也沒有著手雕刻的精力了。我們都飽受痛苦的折磨。在一個夜晚,我的朋友陷入了一場呼吸沉重的昏睡,我無論如何也沒法把他叫醒。時至今日我仍然能夠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景象:高塔的閣樓裏漆黑一片,無比荒涼,雨滴順著屋檐打下來,孤獨的大鐘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我甚至想象著自己還聽到了我們放在梳妝台上的手表的滴答聲,正在這時,屋子那頭傳來了百葉窗轉動的嘎吱嘎吱的聲音,霧和空間包裹了城市的所有噪聲。而最可怕的聲音,還是我那躺在沙發上的朋友的呼吸聲:沉重、平穩而不祥,他的精神仿佛正在經歷極度的恐懼和痛苦,並且正在難以想象的、遙遠得可怕的禁忌世界裏仿徨,而他呼吸的節奏仿佛正在一點一點地計量著這一切。

整夜不睡、神經繃緊的感覺變得愈發難以忍受,我的神經幾乎已經錯亂了,開始狂野地胡思亂想,各種瑣碎的印象和聯想不斷湧現。不知從哪裏傳來了時鐘敲響的聲音,這肯定不是我們屋裏的鐘,因為它根本不是一款自鳴鐘。我病態的想象力把這鐘聲當成了思緒重新開始神遊的出發點,鐘聲——時間——空間——無限……當我的想象重回此時此處時,我感覺在屋檐、霧、雨、大氣層的另一邊,北冕座已從東北方冉冉升起。現在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這個我朋友懼怕的星座,那些排成半圓形的星辰一定在無窮的以太深淵中閃耀著。在藥物的作用下,我耳邊的聲音都會被放大,在一片嘈雜聲中,突然間,我狂熱而敏感的耳朵似乎察覺到了一個新的、完全不同的聲音。這個聲音低沉而急迫,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聽起來像是低吟、吵鬧、嘲笑或呼喚,而這聲音發出的方向,正是北冕座所在的東北方。

可是,禁錮我的思想,並在我的靈魂上烙下永不磨滅的恐怖烙印的,並不是那從遠方傳來的哀鳴;不是令我發出慘叫,致使其他房客和警察破門而入的全身瘋狂的痙攣;也不是那傳來的聲音。我的那些反應不是源於我所聽到的聲音,而是源於我所看到的景象。在那間漆黑一片、房門緊鎖、窗簾嚴實的暗室裏,竟有一道恐怖的金紅色光束從黑暗的東北方角落射過來。這束光絢麗奪目,驅散了黑暗,卻直直地照射到了正斜倚著昏睡的朋友的臉上。當我的朋友穿過障壁,到達那些存在於噩夢中的秘密的、最深處的、禁忌之地的洞穴時,一張我曾在深不可測的空間和不受束縛的時間構成的夢境中見過的、閃閃發光的年輕面龐,被奇異又可怕地復刻了出來。

這時,我看到朋友擡起了頭,突然睜開了他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漆黑又明亮的眼睛,眼神中充滿了恐懼,薄薄的、陷在陰影裏的兩片嘴唇也大張開來,仿佛是要發出尖叫,但又由於極度的恐懼而失聲。在黑暗中,那張可怕的、多變的面龐不斷閃現,而那張臉下面竟然沒有身軀。那張面孔既蒼白又年輕,它帶給我猛烈的、豐富的、震懾大腦的恐怖,比天地間任何東西曾帶給我的都要大得多。遠處傳來的聲音逐漸接近,但這聲音裏沒有任何言語。那張記憶中的面容正在死死盯著那道被詛咒的光線的源頭,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光束和低吟聲來源於同一個地方。那一瞬間,我也看到了那張面龐的雙眼所看見的事物,然後在癲癇中陷入痙攣,狂叫著跌倒在地。我的狂叫聲引來了其他房客和警察。不管我如何努力,都沒法說出我究竟看到了什麽,以及那張僵硬的臉究竟看到了什麽,但是我能肯定,他看到的東西比我多,只是他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我將永遠遠離嘲笑人類的、不知滿足的修普諾斯,這位睡眠之神,遠離夜空,遠離知識和哲學的瘋狂野心。

我對發生之事一無所知,不僅僅是因為奇異而可怕的事情剝奪了我的理性,還因為一切都已陷入遺忘,若不瘋狂,那麽一切皆無意義。我不知道人們是出於何種原因,說我從未有過任何朋友,我悲慘的一生裏,只有藝術、哲學和瘋狂充斥其中。那一夜,其他房客和警察不停地安慰我,醫生也給我注射了有鎮靜作用的藥物,但是沒有人能夠理解,我所經歷的到底是怎樣的噩夢。他們沒有對我那飽受折磨的朋友表現出半點兒憐憫,但是他們在躺椅上發現了某個東西而對我大加贊賞,他們的贊賞令我作嘔。如今我在絕望中放棄了所有名聲,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我的頭發也禿了,胡子也白了,皮膚皺巴,全身癱瘓,只能靠藥物維持生命,精神不振,終日對著他們發現的那個東西崇拜、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