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普諾斯 Hypnos

1922年3月,洛夫克拉夫特完成了《修普諾斯》的撰寫,並於同年4月首赴紐約拜訪塞繆爾·洛夫曼——這位命中注定的外鄉友人。為此,洛夫克拉夫特將本篇小說獻於他。《修普諾斯》是一則結合了超自然現實主義和鄧薩尼宇宙主義(宇宙主義是洛夫克拉夫特創造並在作品中使用的文學性哲學詞匯,認為在宇宙之中沒有可辨認的神的存在,人類在巨大的星際空間中是微不足道的)的神話小說,主題思想在《翻越睡夢之墻》中可見一斑——睡夢為世俗世界之人打開了通向新世界的大門。1923年5月,《修普諾斯》在《全國業余作家刊物》中首次與世人見面。

圖為1924年(5月至7月)《詭麗幻譚》中的插畫。

“每夜之夢一如詭秘的冒險之旅,因人尚不知其中危險,故而有此滔天膽識夜夜勇闖夢境。”

——波德萊爾《火箭》

狡猾之世人能制醒神之藥,意志之力也能喚人清明,此皆我所不欲,就讓我永駐這夢之谷吧!若真有仁慈的諸神,我祈求他們替我守護夢中時光。死神是慈悲的,在他的手中,人們不必仿徨歸途;黑夜深庭是他的歸處,他面目蒼白卻通曉世事,但人們也因他而無法安眠。我竟一頭紮進禁忌之河,踏足彼岸秘林,如此狂熱,卻又無比愚蠢。死神到底是弄臣還是神明?這個秘密本不應為人所知。死神——我唯一的朋友——在前方引導著我,卻被恐懼湮沒,或許我終將繼承這份恐懼。

回想相遇那日,他在火車站裏昏迷不醒、渾身抽搐、身體僵直,穿著一身黑衣,四周站滿了圍觀群眾。看他臉上皺紋深刻,兩頰蒼白凹陷,頭發濃密卷曲夾雜著根根銀絲,烏黑一片的短髯也泛著點點銀星,我斷定他四十歲不到,雖說如此,他那張鵝蛋臉依舊頗為俊俏。他的額頭光潔得像潘特裏斯山上的大理石,高聳飽滿一如神明模樣。這讓身為雕塑家的我熱血沸騰,這個男人簡直就是一尊從神殿廢墟中挖掘出來的古希臘農牧神像,不知怎麽降臨在這沉悶年代裏,卻飽受時代壓迫,只得瑟瑟發抖。

他睜開了雙眼,只見那雙眸子烏黑深邃、炯炯有神,我雖從未有過什麽朋友,但自那時起我便知道他將成為我唯一的朋友。那雙眸子必能越過俗念與現實,看透那方世界的華麗與恐怖。我曾在幻想中將那世界視如珍寶,卻遍尋無果。驅散圍觀人群後,我強烈要求他跟我回家,作我的老師,在未知的隱秘中引導我前行,而他未發一語,只默認了。後來我發現,他的聲音極為動聽,猶如低音六弦提琴與水晶球的敲擊聲交織而成的樂曲。我們總是秉燭夜談,白日裏我則獨自雕琢他的塑像,還在象牙上刻他的肖像,試圖將他那獨特的氣質永存。

我們所研究的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道明的,因為畢竟都與人類世界關聯甚少,人類更是無從想象。那些事情涉及更加廣闊、更加可怕的宇宙,由黑暗的實體和意識構成,比物質、時間、空間更加深邃,那些僅僅存在於夢境之中的世界絕非常人所能及,即便是最富有想象力的人類在一生中也僅能夢到一兩次。我們清醒時了解的世界正是從這種宇宙中誕生,就好像一個小醜從管子裏吹出的泡沫,一個泡沫就是一個宇宙,只有當小醜一時興起去吸吮制造泡沫的物質並吐出泡沫時,我們才能觸碰到那些宇宙。有識之士倒是能猜出一點這種宇宙的事情,但他們大多都選擇了無視。當智者試圖去解釋這些夢境的時候,神嘲笑他們;當一個長著東方眼睛的男人(此處應該是指愛因斯坦,他提出了相對論)說所有的時間和空間都是相對的,所有人又嘲笑他。可是那個長著東方眼睛的男人也只是做出了猜測,並無其他。我曾經試圖做得比他更多,不止步於猜測,我的朋友也付出了努力,並且獲得部分的成功。因此我們決定一起嘗試,將我們自己關進古老的肯特郡的一座高塔,在塔裏的一處隔間裏吸食了各種異國的毒品,在毒品產生的幻覺裏產生了很多恐怖和禁忌的夢境。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被各種各樣的痛苦折磨,其中最主要的折磨是我無法清楚地發聲說話。在那些不虔誠的窺探過程中,我所聞和所見之事切不可描述,即使是任何語言或者任何符號和暗示都不足以將其描述。我這麽說是因為自始至終我們的探索與發現都只是自然產生的各種感覺,與任何正常人類的神經系統能夠接受的印象都毫無關聯。它們雖然都是感覺,但其中卻蘊含著難以置信的時間和空間的要素,並且這些時空要素的最深處並沒有任何明顯的或者明確的存在。我們經歷的這些感覺,如果用人類的語言去描述其大致特征,應該就是倒轉或者猛沖。在得到啟示的每一個階段,我們精神的某一部分都會大膽地逃離一切真實和現實的存在,沿著駭人、黑暗、恐怖的深淵在空中疾馳,偶爾也會撕裂一些標記得很清楚、很典型的障礙物,那些障礙物就像是黏性的、令人不適的雲朵或蒸氣。在這些黑暗的、脫離軀體的飛行過程中,我和朋友時而各自獨行,時而同行。當我們在一起飛行的時候,我的朋友通常飛在我前面很遠的地方。雖然我們脫離了軀體、並不成形,我卻能理解他的存在,並對他的模樣留下圖像化的記憶,就好像他的面龐出現在我眼前,被奇怪的光線照耀成金色,呈現出可怕的、詭異的美感,一如他那反常的、年輕的面頰,目光如炬的雙眼,奧林匹亞人的眉毛,漆黑濃密的頭發和胡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