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睡夢之墻 Beyond the Wall of Sleep

本文大約寫於1919年春天,最早發表在一本業余寫作愛好者創辦的雜志《松果》(Pine Cones)的1919年10月刊上。洛夫克拉夫特後來提到本文的靈感源自《紐約論壇報》(The New York Tribune)上面的一篇關於紐約州警官隊在卡茨基爾山區工作的報道。而文章最後一段的引用也得益於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在青年時代自學的天文學知識。

1938年3月《詭麗幻譚》再次發表《翻越睡夢之墻》時的插畫。

咱可真想要睡上一覺。

——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第四幕,第一場)

我時常在想,人類中的大多數是否會刻意停頓下來,去回想那些偶然出現在夢境裏的重要蘊意,或者回想那個它們所依附的隱晦世界。我們夜間夢境的絕大部分或許不過是些依照清醒時的經歷而產生的奇妙虛影——但弗洛伊德也曾用他的童年象征主義學說反駁過這種論調——因為有某些東西並不在此列。它們脫俗而又飄渺的特質無法用普通尋常的觀點進行解釋,而它們所帶來的、讓人隱約覺得興奮與不安的影響也可能會讓人短暫瞥見一片屬於精神的領域,這片領域的重要性一點兒也不亞於現實生活,卻被一道幾乎無法翻越的屏障隔離在現實生活之外。就自身的經驗而言,我無從質疑他的理論——也許,當人們失去了塵世間的意識後,便會旅居在另一個與我們所知的生命形式完全不同的無形生命中,而當我們醒後,卻只會留下些許最為細微與模糊的記憶。我們也許會從這些模糊而又破碎的記憶裏推論出許多東西,卻無從證實。我們也許只能猜想,在夢境裏,生命、物質還有活力,這些人類所知道、熟悉的東西,並不一定是恒定不變的;而時空也並不像我們清醒時所認知的那樣存在著。有些時候,我相信,這種更缺少實在感的生活是一種更加真實的生活,而我們在這顆水陸相間的小星球上所度過的空虛時光則是次要的,或者只是一種視覺現象而已。

1900年1月冬天的一個下午,當那個人被帶到州立精神病院時,我剛從充滿了此類思緒的年少幻想中清醒了過來。當時我正在醫院裏擔任實習醫師,而發生在這個人身上的事情從那時起便一直困擾著我。根據記錄,這個人名叫喬·斯萊特,或者喬·斯拉德。他有著典型的卡茨基爾山區居民所具有的外貌,是早期殖民地的農夫血統所留下來的子孫中的一員。那些古怪而又令人反感的居民在那些少有旅行者來往的偏遠山區裏與世隔絕地生活了幾乎三個世紀之久,因而已經衰落到了某種野蠻而退化的地步,遠不如那些當年幸運地定居在人口稠密地區的同胞兄弟們那麽文明先進。這批古怪的居民簡直就是南方人口中的“白垃圾”的真實寫照。他們沒有什麽法律與道德可言,而且他們普遍的精神狀態可能也要比生活在其他地區的美國本土居民糟糕得多。

喬·斯萊特是被四名警惕地監視著他的州警送進精神病院的,據說他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但當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沒有表現出任何危險的性情。雖然有著遠超過一般身材的個頭與稍顯健壯的骨架,但那雙濕潤的小眼睛卻流露著暗淡而又困倦的憂郁;無心打理也從未刮過的發黃胡須也長得稀稀拉拉;就連厚厚的下唇也一同無精打采地垂著——所有這一切都讓他那張荒唐可笑的面孔看起來無害而愚蠢。他的年齡不詳,因為像他這樣的人既沒有家庭記錄也沒有固定的家庭成員,但從他前方的禿頂與牙齒脫落的情況來看,首席外科醫生認定他的年紀應該在四十歲上下。

我們從醫療記錄與法庭文書上得知了所有能收集到的與這個男人有關的信息:這個人是個流浪漢、獵人,設陷阱捕捉野獸為生。在他那些原始朋友的眼裏,他一直表現得很奇怪。他總是習慣晚上超過正常作息時間之後才入睡。而當他從夢中醒來時,他時常會用一種近乎詭異的方式談論起一些未知而又陌生的東西——那種舉動極為怪異,甚至會讓那些沒有想象力的平民大眾也感到畏懼與恐慌。不過,這並不是說他組織語言的方式非同尋常,因為他只會使用那些在他在日常生活裏使用的低賤方言;但他敘述時所用的語調與講述的內容卻如此神秘而瘋狂,以至於沒人能夠毫無懼色地聽完他的敘述。他自己往往也會像他的聽眾一樣感到恐懼與困惑。但是,在清醒後的一個小時內,他就會忘記自己說過的所有事情,或者至少是所有那些導致他說出這些事情的東西;並且重新回到遲鈍而又有點兒親切和藹的尋常狀態,和其他那些山地居民沒什麽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