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自這次在火光映照的洞裏長睡後,在其余的地下旅程中,蘭塞姆都因饑餓和勞累而覺得頭暈目眩。從似乎是數小時的沉睡中醒來時,他記得自己是靜靜地躺在那裏的。他還記得甚至跟自己辯論繼續前行到底值不值。做出決定的那一瞬間早從他腦海裏逝去了。現在回想起來的景象是混亂的,支離破碎的。當時,有一個通道通向一邊的火坑,還有個可怕的地方不停地向上冒著雲狀的蒸汽。毫無疑問,在附近咆哮的許多激流中的一支流進了火坑深處。再遠一些是多個光線依然暗淡的過道,過道裏面堆滿了大量不知名的礦物。這些礦物冒著火星,在火光下忽閃忽閃地跳動,很是晃眼。他感到自己好像是借助於小手電筒在一個滿是鏡子的廳裏找東西。盡管可能是因精神恍惚所致,但他還是覺得自己似乎是穿過了一個空曠的大教堂。這大教堂與其說是藝術品,還不如說是自然之作,它一頭有兩個巨型寶座,左右兩邊各有些椅子,不過這些椅子太大,人類根本無法坐上去。如果這些東西是真的,他永遠也找不出任何一個解釋它們存在的理由。那裏有個黑黢黢的隧道,天知道怎麽有風從那裏吹過來,風吹著沙子,打在他臉上。他本人還摸黑在一個地方行走,朝下探望深不可測的坑道、自然形成的拱門以及彎彎曲曲的深溝,一直望到閃著冷冷的綠光的平坦地面。他站著觀看時,由於距離太遠,給人感覺像蚊蟲大小的四個大甲蟲兩兩一排地爬進視野。它們在拉一輛板車,車上有一個安靜的、又高又瘦、披著鬥篷的東西正襟危坐,一動不動。它趕著那支奇怪的隊伍,帶著令人無法忍受的威儀從他身旁經過,走出視野。這個世界的內部肯定不是供人類生存的。但它一定是為某種東西而存在。蘭塞姆覺得,如果人可以發現的話,應該有某種方法可以更新那種古老的使無名之地的神祇息怒的異教做法,這種方法不是對上帝的得罪,而只是為某種過失所做出的謹慎而謙恭的道歉。那個坐在車裏的家夥無疑是他的同類。但那並不等於說他們是平等的,或者說他們在下界享有同樣的權利。許久以後,從黑暗中傳來了嘣——啪——啪——啪——嘣——嘣的擊鼓聲——先是在遠處,接著是在他周圍。最後,無限延長的回聲經過漆黑的迷宮後,漸漸消失了。一束冷光突然出現,像是水柱,自己發著光,一閃一閃的。無論他走多久,絲毫也沒有更接近它的感覺。最後,它突然暗淡下來。他未能發現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就這樣經歷過更多說不盡的怪事、莊嚴和困難後,突然間他的雙腳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在泥上滑了一下——他嚇得一激靈,慌忙想伸手抓住什麽,緊接著就在深深的、湍急的水裏噼裏啪啦地掙紮了。他想,就算他不被隧道壁撞死,也會馬上隨水流進火坑了。但隧道一定很直,水流也沒他想象的那麽猛。反正他沒有碰到兩邊。最後,他無助地躺著,在充滿回聲的黑暗中向前沖。這樣持續了很長時間。

你會明白,隨時可能死亡,再加上疲倦和巨大的噪聲,這使他的大腦多麽混亂。後來回顧這次歷險時,他覺得自己似乎是先從黑色中漂浮出來,進入灰色,然後再進入神秘莫測的半透明的藍色、綠色和白色的混合體中。他頭上方似乎有拱門和發著微光的柱體,但都很模糊,它們一出現似乎就要相互塗擦掉對方的顏色。那看起來像個冰窖,但就冰窖而言它又太暖和。頭上的洞頂本身像是泛著漣漪的水面,但那無疑是倒影。片刻之後,他被沖到日光、空氣和溫暖之中,頭腳打著連環滾兒。他目瞪口呆,上氣不接下氣,最後被扔進一個大水池的淺水區。

他此刻太虛弱了,幾乎不能動。空氣中的什麽東西以及構成寂寥鳥鳴的背景的廣袤沉寂告訴他是在一個高山頂上。他滾出,而不是爬出了水池,來到芬芳的藍色草皮上。回望他來的那個地方,他看到一條河從洞口流出,那洞似乎是冰做的。在它下面,水是藍色的,但在靠近他躺的地方是溫暖的琥珀色。他周圍盡是薄霧,滿眼清新之意和水珠。他身旁矗立著一個覆蓋著一株株鮮亮植物的懸崖,但懸崖表面像透明玻璃那樣微微發光。但他幾乎沒注意到這個。一串串類似葡萄的鮮艷水果在小小的針葉下閃閃發光。他不用起來就夠得著它們。他永遠也記不起來當時自己是怎麽吃著吃著就睡著了。

至此,越來越難按一定的順序來講述蘭塞姆的經歷了。他有多長時間躺在洞口河邊吃著吃著睡著了,醒來後又接著吃接著睡,這他不知道。他現在認為是一兩天時間,但從他康復期結束時的身體狀況判斷,我想那一定超過兩三個星期。那段時光只有在他夢中才會回憶起,就像記憶中的幼兒時期。實際上,這可謂他的第二個幼年期,金星用自己的奶頭哺育了他,他直到離開這個星球才斷奶。這個長“安息日”給他留下三個印象。一個是水的無盡的歡笑聲。另一個是他從那串串敞開胸懷、拱手相送到他未伸出的手裏的水果中吮吸到的美味活力。第三個是歌聲。歌聲時而在他頭上的空中盤旋,時而又好像從下面遙遠的深谷升起。睡著時歌聲縈繞在他耳畔,每次醒來時聽到的第一個聲音還是歌聲。它像鳥聲啁啾,無影無形,卻又絕不是鳥叫。如果鳥聲是長笛,這種聲音就是大提琴:它低沉、醇美、溫和,同時又圓潤、豐富、洪亮有力,卻不乏激情,但絕不是人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