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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保佑,他終於松了一口氣。他突然意識到他不知道他能夠做什麽。他幾乎高興得笑出聲來。這個來得太早了。他面前並沒有確定的任務。要求他的只是以一種大致的、預備性的、被證明合適的形式對抗敵人的決心。事實上,他像小孩跑回母親的懷抱那樣飛快地回到那些安慰性的語言——“盡力而為”——或者說,繼續盡力而為,因為他一直是這樣做的。“我們不必要地把一切都看成妖魔鬼怪!”他小聲說,同時讓自己坐在一個稍微舒服些的位置上。一股快樂和理性的虔誠像溫和的洪水一樣漲了起來,把他吞沒了。

喂!這是什麽?他再次坐直,他的心在瘋狂地撞擊著肋部。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然而這想法使他像一個摸到滾燙的撥火棍的人那樣猛然退縮。這次的想法真的太幼稚了,不值得考慮。這次,這個想法一定是個從他腦子裏生出的假象。顯然,與魔鬼的鬥爭意味著一種精神爭鬥——身體交戰的概念只適用於野人。要真那麽簡單多好……但那個多嘴的自我在這裏犯了一個致命錯誤。誠實的思考習慣在蘭塞姆心中根深蒂固,這使他一刻也不會假裝毫不畏懼與“非人”進行身體爭鬥。清晰的景象擠滿他的大腦——冰冷的手(他幾小時前偶然摸過那個動物)——長長的金屬指甲從肉體上撕下細肉絲,扯出筋腱。人會慢慢死去。最終,那殘忍的白癡會對著死人微笑。在沒死之前很久,人就會屈服——哀求仁慈,向它承諾願意幫助、朝拜或任何東西。

幸運的是,像這樣可怕的事情顯然不可能發生。蘭塞姆幾乎能斷定(但不是十分肯定),無論“沉寂”和“黑暗”在說什麽,這類粗野的物質主義的爭鬥不可能是馬萊蒂的真正意圖。任何相反的建議不過是他自己病態的幻想。那會把精神戰降級為沒什麽大不了的神話。但這裏他又有一個難題。很久以前在火星上他就感受到,登上皮爾蘭德拉之後更加強烈地感受到,關於真理與神話之間的區別以及二者與事實之間的三重區分純粹是地球上的事——是因墮落而導致的靈魂與肉體不幸分離的基本成分。就算在地球上,聖禮的存在也是永久地提醒人們,這種分離既無益於心智也非終極目標。道成肉身是它消失的開始。在皮爾蘭德拉上,它沒有任何意義。這裏所發生的一切在本質上都是地球人所謂的神話。這一切,他以前都考慮過。現在,他明白了。在黑暗中顯現的那個人(以前從未這麽強大過)把這些事實放到他手裏,就像駭人的珠寶。

好辯的自我幾乎倉皇失措——有幾秒鐘時間,它就像一個哭泣著求饒的小孩那樣,被打發回家了。過了一會兒,它又重整旗鼓。它準確地解釋了與“非人”搏鬥的荒謬之處何在。這與精神問題不太相幹。如果僅僅通過除掉誘惑者來使綠夫人處於服從狀態之中,那有什麽用?它會證明什麽?而且如果誘惑不是一個驗證或考驗,為什麽允許其發生?難道馬萊蒂暗示說如果一頭大象在夏娃讓步前的片刻碰巧踩住了蛇,我們的世界或許就得救了?它就是那麽簡單,那麽與道德無關?這顯然滑稽透頂!

可怕的沉默在持續。它變得越來越像張臉——不是沒有悲傷的臉,你在撒謊時,它看著你,從不打斷你的話,但漸漸地你會知道它什麽都知道。你會支支吾吾,前後矛盾,進而陷入沉默。好說的自我終於消失了。幾乎是“黑暗”對蘭塞姆說,“你知道你只是在浪費時間。”每一分鐘都更加清晰的是,他所做的有關伊甸園和皮爾蘭德拉的平行類比是很粗糙和不完美的。當馬萊蒂在伯利恒作為人被生下時,地球上所發生的一切就永遠改變了這個宇宙。皮爾蘭德拉這個新世界並不僅僅是特勒斯[2]這個舊世界的重復。馬萊蒂從來不重復他自己。正如綠夫人所說,同一個浪不可能來兩次。夏娃墮落時,上帝不是人類。他那時還沒有使人成為他身體的成員。從那時起,通過身體成員,他拯救,他受難。他做這一切的目的之一是為了拯救皮爾蘭德拉,但不是通過他自己,而是通過寓於蘭塞姆體內的他自己來實現。如果蘭塞姆拒絕了,這個方案至此就流產了。因為這事(情況比他想象的要復雜得多)被揀選的正是他。帶著一種奇怪的“從他那裏跌落,消失”的感覺,他感到不妨將皮爾蘭德拉而不是地球稱做中心。你可以把這個皮爾蘭德拉故事僅僅看做地球上的道成肉身的間接結果,或把地球故事僅視為以皮爾蘭德拉打頭的各世界所做的前期準備,二者同樣真實,同等重要,一個絕不是另一個的復本或樣板。

同時,他還意識到,他的善辯的自我此前是在回避問題實質。到目前為止,夫人已經擊潰侵略者。她搖搖晃晃,身心疲憊,或許她的想象中還有些瑕疵,但她挺住了。從那方面講,這個故事已不同於他所知道的關於我們人類的母親的故事。他不知道夏娃是否抵抗過,或如果抵抗過,抵抗了多久。他更不知道,如果夏娃抵擋過誘惑,那麽結局將會如何。如果“蛇”被擊潰,而第二天,第三天又回來,又將如何?這種考驗會永遠持續下去嗎?馬萊蒂會怎樣結束這事呢?在皮爾蘭德拉上,他的直覺是,不是誘惑不可以發生,而是“不能持續下去”。阻止這種逼供式的教唆(這種教唆不止一次地被拒絕過)是地球上墮落故事無法為其提供幫助線索的問題,是個新問題,而解決新問題的也是這出戲中的新角色。可最不幸的是,這角色似乎就是他本人。他的大腦徒勞地一次次地回到原處——創世紀,同時還問“本該發生什麽”,但黑暗對這個問題不做回答。它耐心而無情地把他拉回此時此刻中來,使他越來越確定地知道此時此刻需要什麽。他幾乎覺得“本該發生什麽”這話沒有意義——那僅像邀請人們在夫人所稱的沒有實體的“旁邊的世界”中去漫步一樣。只有實際發生的才是真實的,而每個實際環境都是新的。在皮爾蘭德拉這裏,將由蘭塞姆來阻止誘惑,否則就根本無法阻止。那個“聲音”(他似乎總是和一個“聲音”在戰鬥)似乎為這個抉擇制造了無限的空間。在這個宇宙故事中,本章、本頁或本句最終永遠還是它本身。沒有其他已發生或即將發生的段落可以替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