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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睡著,真的很難。心情郁悶、疲憊不堪,不久就又餓又渴的蘭塞姆在似乎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盡量不去理會那不依不饒的“蘭塞姆——蘭塞姆——蘭塞姆”的反復呼叫。但此時,他發現自己正在聽人聊天。他發覺聽到的不是開頭,因而意識到自己剛才睡著了。夫人似乎很少說話。韋斯頓的聲音在輕柔連續地說個不停。談話與固定陸地無關,甚至也與馬萊蒂無關。它似乎在優美哀婉地講著故事,起初蘭塞姆看不出這些故事間有什麽關聯。故事都是關於女人的,但顯然是些生活在世界歷史上不同時代的相當不同的生活環境中的女人。從夫人的答話中可以看出,故事中似乎包含著她無法理解的東西。但極為奇怪的是,那“非人”並不介意。如果一個故事引發的問題不好回答,說話者就幹脆扔下它,馬上再換一個話題。故事的女主人公似乎都遭了很多罪——她們要麽被父親壓迫,要麽被丈夫掃地出門,要麽被情人遺棄。或是她們的孩子起來反抗她們,或是她們被逐出社會。但在某種意義上,故事都以大團圓結尾:有些是健在的女主人公得到了榮譽和贊揚,更多的是死後得到了遲到的認可和無用的眼淚。隨著無休止的演說進行下去,夫人的問題總是越來越少。雖然如“死亡”、“反抗”等詞的某種意義是連蘭塞姆都猜不出意思的,但通過不停地重復,這些詞的某些意義已經在她腦子裏被創造出來了。他終於明白所有這些故事都與什麽有關了。這些女人都是為了孩子、情人或家人而單獨站出來勇敢地面對可怕的危險。每個女人都被誤解、被辱罵、被迫害,但都被後來發生的事情有力地證明是正確的。具體細節不太容易確切地記住,但蘭塞姆基本可以肯定這些高尚的先驅們都是在我們普通地球人話語中被稱做女巫或背教者的人。但那一切都在背景之中。從故事中浮現出的與其說是個觀念,倒不如說是個形象——高高的個子,苗條的身材,就算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她肩頭也不願低頭,只是毫無畏懼,孤身一人邁進黑暗之中去替別人做那些她被禁止做,卻又必須做的事情。同時,作為這些女神般形象的背景,說話者還描繪了另一性別的形象。關於這個主題,沒有直接的語言交代,但可以感到他們是一大群形象模糊不清的生物,他們或幼稚得可憐,夜郎自大,或膽小怕事,缺乏創造力,或拖拖沓沓,老牛拉破車,懶惰得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什麽也不想嘗試,一點風險也不想冒,一點力也不願意出,只能靠女性那不被感激的桀驁不馴的美德來將他們提升至圓滿的生活之中。它這故事講得很漂亮,連很少有性別自豪感的蘭塞姆也發現自己一時幾乎相信了它。

就在這時,一道閃電撕裂了黑暗。幾秒鐘後,傳來了皮爾蘭德拉上的隆隆雷聲,像是擊打天堂小手鼓的聲音,雷聲過後便是一場溫水雨。蘭塞姆本沒太注意,但閃電使他看清楚那“非人”正筆挺地坐著,夫人一只胳膊肘撐著地,擡起身子,龍清醒地躺在她的頭旁邊,遠處是一個樹叢,再往遠看,地平線處巨浪滔天。他在回憶之前所見到的東西。他不明白為什麽夫人能看到那張上下顎單調機械地運動,似乎在嚼東西,而不是在說話的臉,卻不明白它是個邪惡的東西。當然,他也明白,他這麽想有點不合道理。在她眼裏,他自己無疑就是一個粗野的形象。她不可能知道什麽是邪惡,也不知道來引導她的正常的地球人長得什麽樣。突然的光亮照出了她臉上的表情,但這表情是蘭塞姆以前在那裏從未見過的。她的眼睛不是停在講故事的人身上,她的思緒可能在千裏之外。她的嘴唇緊閉,稍稍撅起,眉毛稍稍上揚。他從來沒注意到她是這麽像我們族類的女人,但她的表情是他在地球上不常見到的——除非,他震驚地意識到,那表情只在舞台上見過。“像個悲劇女王”——這個討厭的類比在他腦子裏突然閃現。當然,這是個極大的誇張,是個侮辱,他為此不能原諒自己。然而……然而……閃電所展露的情景已經像照片一樣印在他大腦裏了。無論做什麽,他發現無法不去想她臉上的新表情。一個很好的悲劇女王,沒錯。一個由現實生活中的好女人扮演的很高貴的悲劇女主角。依據地球上的標準,那表情值得贊許,甚至值得尊敬。但想到以前從她臉上讀到的表情——隨性的神采、嬉戲的聖潔、深沉的寧靜(這些表情使他想起冷酷的青春及勇敢的表情和軀體所不允許的時而嬰兒般的時而耄耋老人般的表情),他發現這種新的表情令人恐懼。那種激發崇高、享受憐憫的(無論起到多麽微不足道的作用)的終極感受似乎變成了一種可憎的粗俗。或許她僅僅(他很希望是僅僅)以純粹想象的方式對這種故事或詩歌的新藝術做出了反應。但看在上帝的分上,她最好別做出反應!“不能再這麽繼續下去了”的想法第一次在他頭腦中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