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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到樹葉可以為我們遮雨的地方去。”黑暗中她的聲音說。蘭塞姆幾乎沒有注意自己已經淋濕了——在不穿衣服的世界,這不是那麽重要。但聽到她的動靜,他還是站了起來,借助耳朵盡量跟緊她。那“非人”似乎在做同樣的事情。在黑暗中,他們在如水面一樣多變的地面上緩緩前行,時不時地會來一道閃電,可以看見“非人”昂首挺胸地前進,他穿著韋斯頓已弄臟的衣服,襯衫和短褲貼著皮膚,沒精打采地走在她身旁,龍喘著粗氣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面。他們終於來到一塊腳底下幹爽的地方,他們頭頂上方濃密的樹葉上有噼裏啪啦的雨聲。“還有一次,”“非人”立刻開始說話,“我們世界有一個女王統治著一小塊土地——”

“別說話!”夫人說,“聽聽雨聲。”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道,“那是什麽聲音?是我以前從未聽到過的野獸的聲音。”——他們身邊確實有一種類似低吼的聲音。

“我不知道。”韋斯頓的聲音說。

“我想我知道。”蘭塞姆說。

“別說話!”夫人再次說。從此以後,那晚大家再也沒說話。

這是蘭塞姆一生中想起來就討厭的那一連串日日夜夜的開始。他認為他的敵人不需要睡眠,這太對了。幸運的是,夫人需要睡眠,但比蘭塞姆少得多,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可能需要得更少。蘭塞姆發現,似乎他每次打盹醒來時都發現“非人”已經在和她談話了。他累壞了。要不是他們的女主人經常不在他倆面前露面,蘭塞姆差不多就扛不住了。夫人不在的時候,他就不離“非人”左右。這可謂大戰中的小憩,但休息得很不好。他不敢讓敵人離開自己的視線片刻,而每天他的同伴都變得愈加令人無法忍受。他得到充分的機會來弄清楚“地獄裏的魔王”是一位紳士”[1]這種說法的虛假性。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比較起來,就算一個披著紅大氅,手拿長劍,帽子上插著羽毛,溫和狡詐的靡菲斯特,或者甚至是《失樂園》中的黑暗的悲劇魔王撒旦也算得上是受歡迎的,也可以把他從命中注定要監守的東西中解放出來。這一點不像對付一個邪惡的政客,而更像被安排監護一個智障者,或猴子,或一個討厭的小孩。那從開始就讓他吃驚和討厭的“蘭塞姆……蘭塞姆……”的喊叫聲日復一日地繼續,時時刻刻地令他作嘔。和夫人談話時,它表現出足夠的狡詐和智力,但蘭塞姆很快就看出它僅僅把智力看做武器。在不需要使用智力的時候它不想用這武器,就像士兵休假時不必練刺刀一樣。思維對它來說只是達到目的的某種手段,但它對思維本身不感興趣。它認為理性是外部的、無結構的,就像它所依附的韋斯頓的軀體一樣。夫人一離開它的視線,它的老毛病似乎馬上復發。蘭塞姆的許多時間都花在保護動物免受它傷害上面。一旦它出了他的視線,它就抓住它能夠得著的任何動物和小鳥並撕下一些毛皮和羽毛。只要可能,蘭塞姆總是擋在它和受害者之間。在這種情況下總會有兩人相向而立的不愉快的時候。兩人從未打過架,因為“非人”只是咧嘴一笑,或許再吐一口唾沫,然後便後退一點,但在它後退之前蘭塞姆通常有機會發現自己是多麽怕它。除了厭惡之外,一種更像孩子與鬼或僵屍在一起時的恐懼感很長時間都沒有離開他。想到和它單獨在一起這個事實,他有時會感到非常沮喪,以至於他得用他全部的理智才能克制想有個伴的渴望——一種想在島上瘋跑,直到找到夫人來保護他的沖動。當“非人”抓不到動物時,折騰植物也同樣能令它滿足。它喜歡用指甲剝開它們的外殼,或拔起它們的根,或揪樹葉,甚至把一把把草皮揪起來。用它自己的身體,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用韋斯頓的身體和蘭塞姆玩了無數的把戲。他有全套下流劇目可演,其愚蠢比肮臟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會連續好幾個小時對著蘭塞姆做鬼臉,然後更長的時間裏又重新開始“蘭塞姆……蘭塞姆”的呼喊。它的鬼臉經常會像我們世界裏蘭塞姆所認識和所愛的人。但最糟糕的時候是它允許韋斯頓恢復它原來的面容。於是,它的聲音——總是韋斯頓的聲音,就會開始可憐兮兮地遲疑地低語。“蘭塞姆,你要當心。我現在是在一個大黑洞的底部。不,還不是。我是在皮爾蘭德拉上。我現在不能很好地思考,但那沒關系,他替我做所有的思考。馬上就會變得很容易。那男孩總是關上窗戶。沒關系,他們拿掉了我的頭,在我身上安了別人的頭。我很快就會沒事的。他們不讓我看我的剪報。所以,我去告訴他們,如果他們不想要我排在前十五個當中,那就最好別要我。我們要告訴那狗崽子這麽幹是對檢查者的侮辱。我想知道為什麽我付的是一等票的錢,卻被安排在這麽擠的地方。這不公平,不公平。我從來就沒想傷害誰。你可以把我胸前的那些重東西拿掉嗎,我不想要這些衣服。別管我。別管我。這不公平。這不公平。多大的青蠅啊!它們說你會習慣它們的。”然後就會以狗一樣的低叫聲而結束。蘭塞姆永遠拿不準那到底是個騙人的把戲還是曾經的韋斯頓那衰竭的精神能量確實斷斷續續地、悲慘地活在那個坐在他身旁的軀體之內。他發現他之前對教授的任何恨意都消失了。他發現自己很自然地為他的靈魂熱切地祈禱。然而,他對韋斯頓的感受並不全部是憐憫。直到那時,每當想到地獄,他還依然把那些迷失的靈魂看做人。現在,由於隔開鬼魂和人類的可怕的深淵在他面前張著大嘴,憐憫幾乎被恐懼吞噬了——被對它體內生命的無法控制的厭惡感所吞噬,而這種厭惡感是因必定要來的自我銷蝕的死亡所致。如果韋斯頓的遺體此時通過“非人”的嘴唇來說話,那麽韋斯頓此刻根本就算不得人了。或許多年前就開始吞噬他人性的力量現在已經完成了它的任務。那個慢慢毒化智力和情感,而現在終於毒化自身和整個精神器官的有毒意志已解體了。留下來的只有一個鬼魂——一個永久的不安寧,一個碎屑,一具殘骸,一股腐臭氣。“這,”蘭塞姆想,“可能就是我的目標,或者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