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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塞姆醒來時發生了一件事。這種事或許永遠不會發生在一個不離開自己世界的人身上。他看清了現實情況——雖然是在夢中。他睜開雙眼,看到一棵紋理怪異,掛滿黃色水果和銀色葉子的彩色樹。在靛藍的樹幹的根部蜷縮著一條長滿純金色鱗甲的小龍。他立刻認出這是希臘神話中赫斯帕裏得斯的金蘋果園。“這是我做過的最逼真的夢。”他想。通過某種方式,他意識到他是醒著的。但他剛才熟睡中和他醒來後所經歷的極度舒適和亦夢亦幻的感受使他一動不動。他記起在那個與此不同,被稱做馬拉坎德拉的世界裏(現在對他而言,似乎是個冰冷古老的世界)他是如何遇到原始的獨眼巨人的——一個洞中巨人,一個牧羊人。在地球上以神話出現的東西到了其他世界就變成現實了嗎?他馬上又意識到:“你是在一個不為人知的星球上,赤身裸體,孤身一人。那或許是個危險的動物。”但他沒感到太害怕。他知道,依據宇宙標準,地球上動物的兇殘性是個例外。他曾經在比這個更怪的動物身上找到過善意。但他還是多躺了一會兒,再觀察觀察那動物。它屬於蜥蜴類動物,差不多與聖伯納德狗一樣大小,脊背是鋸齒狀的。它的眼睛睜開著。

他立刻大著膽子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那動物不停地盯著他看。他注意到,這個島完全是平坦的。他坐了起來,透過樹幹之間的縫隙,他發現水很靜。海看起來像是鍍了金的鏡子。他繼續研究那條龍。它會是個用理性思考的動物嗎?一個在馬拉坎德拉上被他們稱做賀瑙的動物嗎?他被送來就是要見這個動物嗎?看來不像,但不妨一試。他用古太陽系語說出了他第一句話——聽到自己的聲音,他也感到很陌生。

“陌生的夥計,”他說,“我是穿過天堂,被馬萊蒂的仆人送到你們世界的。你歡迎我嗎?”

那東西死死地盯著他,可能是很明智地盯著他。然後,它第一次閉上了眼睛。這似乎是個無望的開端。蘭塞姆決定站起來。那龍再一次睜開了眼睛。他站在那裏,有二十秒那麽長的時間,拿不定下一步該怎麽做。這時,他看到它開始伸直了身子。他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站穩腳跟不跑開。無論這個動物會不會用理性思考,逃跑幾乎不會管用太久。它離開了樹,晃了晃身子,張開了兩只閃閃發光的爬蟲類動物的翅膀——有點像金藍色,像蝙蝠一樣。它扇動的翅膀又合上了,長時間注視著蘭塞姆。最後,它半蹣跚,半爬行地走向島的邊緣,將自己金屬般的嘴浸到了水裏。它喝完水後擡起頭,發出一種沙啞的叫聲,不過這叫聲倒不是一點樂感也沒有。然後,它轉過身再次看著蘭塞姆,終於向他走來。“等著它過來是愚蠢的。”假理性說。但蘭塞姆還是咬緊牙關站在那裏不動。它徑直走來,開始用它冰冷的嘴輕拱他的膝蓋。他極為不解。它會思考嗎?這就是它談話的方式嗎?它不會思考但友好?果真如此,那他該如何回應?人幾乎無法用手拍打帶鱗甲的動物!它會在他身上抓撓嗎?就在他突然確信它就是個野獸時,它卻似乎把他忘得一幹二凈,轉過身開始非常急切地拔草。覺得禮數已過,他也轉身回到樹林。

他身邊的樹上掛滿了他嘗過的那種葫蘆狀水果,但他的注意力被稍遠一點的一個外表怪異的東西所吸引。在灰綠色的灌木叢的深色葉子下面,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發光。眼角的余光看到的是太陽懸在溫室的房頂上。他正視著它,它還像鏡子——不停運動的鏡子。光似乎間歇性地來來去去。他正要過去研究這個現象時,有什麽東西觸碰了他的左腿,把他嚇了一跳——那野獸跟過來了。它再次用鼻子嗅和拱他。蘭塞姆加快腳步,它也加快腳步。他停,它也停。他繼續走時,它就伴他左右,離得很近,以至於它的身子都能碰到他的大腿。有時它冰冷堅硬的腳會重重地踩在他腳上。這種狀況令他很不滿意,他開始認真地考慮怎樣才能結束這種情形。突然,他的整個注意力被另一個東西吸引過去。他頭頂上的毛茸茸的管狀樹枝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球形的東西,它幾乎是透明的,還發著光。它裏面有一塊反光區,其中一個地方還使人聯想起彩虹的顏色。這也就是樹叢中會有鏡子那樣的東西的原因了。放眼向四周望去,他看到每個方向都有無數類似的發光球。他開始仔細研究離他最近的那個。起初,他以為它在運動,後來又認為它不在運動。出於本能的沖動,他伸手去摸它。但他的頭、臉和肩膀似乎立刻就像(在那個溫暖的世界)被冰冷的涼水澆透了一樣,鼻孔裏充滿了強烈刺鼻的氣味。這使他想起了蒲柏的詩句,“在芬芳的痛苦中被玫瑰熏死”。現在,這種提神的東西似乎只使他處於半清醒狀態。重新睜開那雙因潮氣侵襲而不自覺閉上的眼睛時,他發現周圍的所有顏色更豐富,暗淡的世界似乎變得光亮了。他再一次喜悅萬分。他身旁那金色野獸似乎既不再構成危險,也不再騷擾他。如果一個赤身裸體的人和一條聰明的龍是這個漂浮的天堂上獨有的居住者,那麽,那一刻他感到不是在歷險。扮演一個神話中的角色,也未嘗不可。成為這個超凡世界裏的一個人物,對他來說,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