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們的盛宴 第五十四章 囈樹。長艇(第4/11頁)

我松開手,圖紙灑落一地。透過女孩的發梢,我清晰地記得灑落在地的圖紙標題為:第903號:外燃機。雖然那會兒我已不再研習圖紙,一來忙於NAVA交辦的夜間任務無暇學習,一來則由於原型機的圖紙已復雜到難以讀懂的地步,然而憑借職業敏感度,我知曉那一定是部非凡的機械成就。

“還剩一小半,我就可以回家了。”NAVA吻過我後哭著說。

伐木工們盤腿坐在果農的光禿樹樁上休憩,舉杯慶祝;裁縫歡喜地售賣用女兒婚紗制成的紗裙,顧客盈門;鄰居們拆下屋主的卵石與墻磚壘在各自花園,熱火朝天。親愛,一旦你重獲自由,我又該如何是好?我會成為教會裏格格不入的異教徒,還是留在關鐵作為工人中的異類分子?親愛,如若我們不幸被分開,今後是否還有機會能再相見,或者,我只能與你埋在心底的笑聲相伴余生?只消一瞬間,內心即被各種疑問與委屈塞滿,並且我很快為自己給出了答案:她一定不會選擇我。只因這個吻出於她的真情流露,但那卻緣於渴求自由的熱切憧憬;只因獻給我的吻卻不是因為我本身,這已是足夠清晰的表達。

NAVA的熱淚滴淌在前胸,我卻試圖令自己表現出頑石無情。大洋表層的波濤被寒流冰封凍結;切開的熔巖蛋糕被澆上熱蠟封存;演奏手風琴的異域少女被木棍擊昏;男子無動於衷地推開懷裏哭泣的女孩,俯身拾起圖紙,然後默默離去。

自那個吻之後,我開始想念女孩的另一半靈魂。我還記得初遇那天她拋灑碎圖紙的短暫忘情,那罕見的安寧的空靈眼神使我難以忘卻,好似一只被獵獸追逐已久的白羊,精疲力竭且滿身泥濘,只在停歇的片刻朝我投過至清至靈的驚鴻一瞥。雖然若寒的每次出現幾乎都伴隨著刻薄的譏諷、糾結的曖昧以及略帶神經質的局促不安,但她那種郁郁寡歡時而爆發的情緒現狀卻像極了深受真相折磨的人,這點與我處境相像。她貌似冷漠,說話一針見血,可歷數沉浸在喜筵中的人群,唯有她關注到我的苦楚,及時施與憐憫,大聲要求他人將我從死的沼地中拉回。她絕非第一個獻上贊美之人,卻必為第一個送來關愛之人。想來她對我們的情緣閃爍其辭,或許只因她不習慣於撒謊,只因她所說的每句皆為誓言,只因她猶豫的障礙只為在更好的時機呈現更好的自己。

我打聽過若寒的下落,NAVA卻轉著眼睛告訴我,我所要找的靈魂已經沉睡。

那麽為我喚醒她,我想見她,我有話說。

她就在這具身體裏。NAVA按著微隆的胸部朝我魅惑微笑,既然你如此渴求見她,何不到這裏來找找?

當時我並不知道,一個人消失,僅僅可能緣於她不願意見你。但我沒有更多的心思為此焦慮發愁,只因除了得到NAVA不時的贊美、自由外出的喜悅,我還得到不少羨慕、嫉妒、仇恨的眼神以及滿懷惡意、無中生有的詆毀,原本的工作夥伴現在卻無不覬覦我的自由。我經常被跟蹤、被尾隨,更惶論每次出廠區時頗為令我感到羞辱的脫衣檢查了,雖然他們從未在我身上找到一片圖紙。有一次,我在牽引馬車的機械馬腹中找到一名頭暈眼花的科學人童工;還有一次,我發現腳底被標記上了可在夜光中顯現腳印的熒光顏料;直到後來,我發現舍友們乘我外出在我的臥室墻壁鉆洞,覆之以煙草熏斑。

我申請搬出了原來的宿舍,向科學人要求一間獨立的套間。出乎意料地,他們居然照辦了。

也正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時常做夢。夢見揮舞網兜追逐年幼的流浪兒;夢見狎玩藏於寶箱的怪物犄角;夢見拔槍與刺客在鏡房中交火;夢見在漆黑且轉動不止的密室裏脫力掙紮;當然我也夢見若寒。夢裏她向我傾訴了很久很久。她說,來自現實的感覺亦真亦虛,這世界究其本質只是意識的投影;她說,她喜歡被我握緊胳膊的觸覺,這令她擁有被俘獲的真實遐想;她還說,這片世界遠較她所想象的欲求不滿,而她自甘從理想國墮落至此,只為了我。然後她不再說下去,言語哽咽,沉默流淚。燭火跳躍,她的影子時而剝離身體附著在墻,時而回歸本體。

我在夢境裏嘶喊著我到底是誰?是什麽讓我可以獲得這些特權與她的寵愛?然而這些問題她卻未回答我。

終於在一個乏味無趣的夜晚,我將我的奇異處境偷偷告訴了夜市裏的那名水手,包括求知派與女孩達成的秘密協議、包括求知派對我的試煉與監視、包括女孩對我的傷害與保護,唯獨隱去了關鐵的廠名以及女孩的名字。說完我灌著朗姆狠拍他的肩膀等待他大吃一驚的表情,我以為我的經歷已經足夠離奇,足以作為全新素材補充他的騙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