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們的盛宴 第五十三章 囈樹。面試

熄燈了,舍友都已睡去。我獨自倚靠床背,靜靜解開襯衣,悄然撫摸腹部的木疤。它堅硬而頑固,我試過指甲、沙皮、小刀,然而都對它無可奈何。十字花標記儼然成為我無法擺脫的秘密,在關鐵這座篤信數字與物理、遍布科學人眼線的工廠,它會成為我最大的尷尬與弱點:這份無可拒絕的獎賞在帶給我所謂教會榮譽的同時,也將帶給我致命的危險。

隔墻工友發出有規律的鼾聲,就在不久之前,我仍是與他們一樣的普通機械工,流汗工作,揮霍報酬,生活如鐘表般規律運行,毫無驚喜,亦毫無差錯,這樣無驚無懼的平凡生活,曾經被我數度抱怨,而今逝去不再復返。漫長的期待、短暫的驚喜之後,我開始為這個早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感到困惑。我並不是貪戀生命之徒,然而想象中的死亡總是伴隨著壯烈的結局,譬如搶修管道時被蒸汽燙死,譬如搭救遇襲少女時被兇徒捅死,那般富有審美意義的死亡才能使我心安。如果若寒沒有那麽善變而分裂,如果我沒有聽到另一個若寒聲音的自我控訴,如果我只是單純地因為保護她而被科學人處決,那麽我會比此刻灑脫得多。

我舉杯,在黑暗裏悄聲吞酒。

一具身體,兩個靈魂。我伸手觸碰想象裏若寒的面龐,她的側臉顯現兩種迥然相異的表情:甜美而暴戾、清美而溫柔,時而熱情時而冷淡。若寒究竟是誰,她真的擁有分裂的自我嗎?如果其中一個僅為另一個的面具,那麽哪個才是她的真實面目?她所說靈魂之間的愛戀確有其事嗎,為何我只聽到指責與譏諷?她對我以親愛相稱,這是否為傾心於我的暗示?摸了摸腹部的木疤,那是若寒聲稱賜予我的獎賞,她曾說過自己只是教會裏無權無職的女孩,可又為何不時說出與其外表不符的威嚴話語?為何唯獨我聽見了她的笑聲,果真是因為我的獨特,還是如她自身所言,僅僅是因為我被利用了?伴隨著這些疑問,若寒的笑聲開始在心底回蕩,兩個靈魂亦在這笑聲背景下以不同的語調交織虛幻爭辯。

“噢,為什麽選中的是我!”我出聲嘆道。

若寒,你究竟是誰?幻境中的女孩沒有回答,她輕擡指尖,別在腰際的粗大鑰匙就開始跳躍碰撞,一把接一把響聲叮當。這不是客觀世界的科學,卻為我親眼所見。我忽然意識到現實世界的土壤並非我所一直認為的那樣堅硬可靠,難以言表的奇異現象一再出現在我的面前。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我自問道,合上眼睛,就看見圖紙室裏昏暗的背景下,黑發的若寒朝我微笑,她的黑眼睛清澈透亮。是呵,無可否認,即便現實生活已然顛覆,可與此同時,傳遞自心底的笑聲也罷,暮然消失在磁石背後的身影也罷,甚至撕開我的肚子作為出口,這些非現實的、幾近瘋狂的景象,並未減弱我對若寒哪怕絲毫念想,只要閉上眼睛,我仍然可以立時浮現出她精致的面龐與蒼白的肌膚,以及令人憐惜的行走在冰冷旋梯的赤裸雙足。

我覺察到了自己的異樣。是的,我變得瘋狂了。原本現實主義世界觀的桎梏只因這神秘迷人女孩進入我的生活,就被輕易打破。我開始能接受、甚至運用一些非現實的事與物,譬如發自心底的笑聲、譬如吸盡光芒的磁石、譬如治愈腹部裂口的植物,這些絕無法用數字、公式或者圖紙來表達的現象,倘若換做曾經的我,只會將這些視作騙人的伎倆。我忽然想起了那位經常在夜市裏相遇的水手,他曾說這座世界的離奇已無法用言語表述,只有親眼得見才能相信。現在我才明白,他所說的恐怕確有其事。

思緒忽然被門外的窸窣之聲打斷,我慌忙扣上襯衣,藏下酒具,屏息凝神,靜候摸黑前來偷酒的舍友。只是過了許久,門外並無動靜。

我松了口氣,悄悄反鎖上門,找出酒杯注入朗姆。再舉杯卻喝得太急,酒杯不慎灑了半身,我急忙找出紙巾摸黑擦拭酒漬,不免覺得可惜,可轉念又一想,哪怕再珍貴的佳釀,都可以付諸勞動通過交易得到,可若寒這樣神秘而美麗的女孩,卻是可遇不可求的。人不是平鋪直白的圖紙,自然存在多面性,包括她的美艷與天真,也包括她的陰暗與殘忍,這難道不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嗎?呵,如此想來,或許真相已並非那麽重要,拋開若寒的諸多無可理解的奇詭行為,拋開她的真實身份與真正意圖,重要的是,她能真正地、深深地吸引我。這就如同一場百年難遇的特赦,我已足夠幸運,根本無須感到自責。

如此想來,思緒漸漸平復,困頓感撲面而來。門外似乎仍不時傳來窸窣之聲,可我已無力領會,睡意似一件披風般將我牢牢包裹,無謂的困倦很快令我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