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們的盛宴 第五十三章 囈樹。面試(第2/8頁)

夜夢不斷。我夢見被困在泥潭裏,眼大如窗的須齒魚與我稱兄道弟;夢見掉入地下的甲蟲巢穴,與眾人齊力推動破裂的巨型水瓜;夢見燃燼紛下的街巷,跟隨侃侃而談的飛蛾遊蕩地底軌道;夢見為年邁的皇帝加冕金冠;夢見騎馬砍殺無辜的路人;夢見鏡子裏的槍口;夢見白色野獸的血盆大口。最為困惑的是我夢見了若寒,夢裏的她感覺更為年幼,面容卻別無二致。

我一定出了很多汗,因為待我次日醒來,蓋被已被掀開大半,並沾染汗跡。我很快意識到,宿舍裏陳舊的制暖機已被誰開啟,那是為下個冷季所準備的,除了每年例行的設備維護日,據說已有數十載未被正式啟用。這又是誰的惡作劇?腦子裏尚回味著那些詭異的夢境,我邊納悶著邊推開了房門,發現往日從各自門內傳出的鼾聲不再了,推開一扇扇虛掩的房門,舍友們已然離去。奇怪!大清早整個宿舍單元竟已空無一人!

莫非大家都受不了制暖機的熱度,反而因此早早上工?或許如此吧。發現自己稍作活動便已汗流浹背,餐台上為若寒偷偷收藏的鮮花花瓣已幹癟脆碎,不知被誰遺棄在台盆裏的抹布幹燥得像個紙團,門栓角落趴著指甲蓋大小的甲蟲,它狼狽地裸露出後翅,似乎早已幹渴死去。罷了罷了,我放棄磨蹭,起身前往工場。

當我來到作業區,眼前的景象前所未見。只見關鐵的工人們排成長龍,蜿蜒數百米,長龍通往一座平日不起眼的備品倉庫。人們睜著惺忪睡眼困頓排隊,隊伍裏不時爆發出爭吵與抱怨,與此同時不少科學人身著標志性的白袍在隊伍兩側維持秩序、派發蛋糕與飲水。

“這隊伍……這隊伍是怎麽回事?”我向一名素不相識的工友搭訕,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可仍然感覺被周圍人以詫異的眼神關注。是呵,所有人都是見到隊伍便急匆匆趕到末尾,怕是只有我,竟還在排隊之前討問隊伍的終點。

“你一早沒接到通知嗎?今天停工一天!”工友打著哈欠說。幸好,他沒有問出討厭的問題。

“既然不用上班,那大家排在這兒幹嗎呢?”我悄悄問。

“面試!上頭說今天要從應試者從挑選十名監理師呢!”疲憊工友邊說邊打了個飽嗝,“聽來不錯吧?說不定就此撈到一官半職呢。”

我應和點頭,又問:“所有人都必須參加面試嗎?這麽多應征者,恐怕希望渺茫吧。還不如幹脆溜回宿舍休息?”

“據說不行。面試活動是上頭強制要求組織的,規定人人都得參加。”工友說,見我仍滿臉疑雲,他提高音量好意相勸道:“別糾結啦!不用幹活總是好的,還管吃管喝呢。”

看他滿臉樸實篤定的神態,我不好再多推托,只得走到隊伍末尾,開始這天漫長的等待。

排隊。排隊。排隊。吃飯喝水排隊。

不時有工友走出那座面試倉庫,雀躍地從身旁經過,他們在為這天剩余的自由時光感到高興。而我則開始怨恨自己的貪睡。都怪我前夜思慮過多,不慎起晚,結果在我之前的隊伍似乎無比漫長,直到中午才隱約看到那座倉庫的入口模樣,那是足可容納一百人的蛇形通道。而我距離那個通道,仍相距遙遠。

幸而,摻在人堆裏排隊伴隨的安全感,全然不似獨處時思憂良多的難捱,我與隊伍前後的工友討論制暖機的異常、抱怨食堂的飯菜、爭吵工資的算法,不知不覺時間過得很快,天很快黑了。而我終於進入了最後的蛇形通道,眼睛死死盯著從庫房裏走出的每一個人,因為那意味著我又近了一步。當我熟悉的一位舍友完成面試路過時,我及時喊住他,向他打聽面試的情況。

“面試嗎?簡單得很呢!”舍友滿臉輕松,“問了螺旋角、問了公法線、問了分度圓,最後還問了對直管工頭的意見。”

“就這些?”我嘆了口氣,這些基礎知識我都了若指掌,對於一名熟練的機械工這並非難點。

“就這些,我狠狠告了那家夥一狀,哈哈哈哈!”舍友爽朗地笑道,“對了,正式面試之前得首先脫了上衣,在密室裏接受一位大夫的檢查,據說此舉是為了挑選體質優秀的候選者。不過這只是道小前奏,應該不成問題!”他大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可舍友所謂不足掛齒的小前奏對我而言卻猶如當頭棒喝。脫衣檢查?不妙!如果脫下上衣,腹部的十字花標記必然會暴露,屆時恐怕我有口難辯,誰會相信一個戴著十字花標記的人聲稱自己並非教徒?

“簡單吧?”舍友友善地笑道,“早上本想一起叫上你的,不料你似乎別上了門……”

我忘記自己是如何敷衍他關於反鎖房門的原因,也忘記如何向他告別,眼球僵硬無法動彈、血液拼命流向高處,眼看我的秘密就要暴露,我在心底裏給出一百個蒙混過關的理由,隨後又被自己一一否定。我悄悄四處張望,隊伍前後的工友有人面露興奮有人神情疲乏,卻絕無人面露怯色或臨陣脫逃。隊伍仍緩緩移動,我假裝打了幾個哈欠,裝作略帶不耐煩的疲態,但願旁人不會看出我的焦躁與緊張。一二三四五……我數了數前方隊伍的人數,數了幾次才記住數字。讓我想想……就在一天之前,就在腹部結出十字花標記形狀的疤痕之後,罕見的全廠停工、奇怪的脫衣面試、制暖機的異常啟動,完了完了,這些線索無不指向一個答案:這場所謂的面試必是科學人設下的圈套,目的單純而直接,只為找出潛伏在關鐵裏的教徒,然後施加懲罰。一想到自己將被扯下上衣,在眾人的哄笑中被趕出廠區,最後在慌亂奔跑中被從後而來的排槍子彈擊倒,我就心有不甘。這不是我所欣賞的死亡方式,這不是崇高而偉大的犧牲,若我就此死去,恐怕我將什麽也不是。我隔著衣衫撫摸腹部的十字花標記,背著一個教徒的惡名死去,本身卻並非教徒,噢,這太諷刺了。那麽向科學人坦誠相告呢?把若寒的秘密、把這個標記的來龍去脈如實相告?噢,我也做不到, 為難若寒的事我堅決不做,更何況任何出賣行徑都將成為我的汙點,我寧願在決絕的榮譽中死去,也不要在恥辱中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