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滅者的回憶 第二十八章 囈樹。影羊(第2/4頁)

我啞然無言。她無疑是名有故事的女子,然而我們的每句交談都可能觸碰到故事背後的痛處。

“呵呵呵,”若寒忽然笑了起來,“若他人皆醉,為何唯我獨醒?”女子看似自嘲,實則是對我的嘲弄。

“你錯了,我並不是得過且過之人。”我有些不悅,“我願意直視真相,哪怕真相稍縱即逝。”

“有趣。”女子若有所思地點頭,“那麽請告訴我,為何你要孤身夜行,為何你會跨乘鐵馬。”

“我也為尋找獸。”我沉聲回答,“就在此之前,我一次也未曾親眼得見這種古老的動物。”然後我將曾經對獸的潛心研究與種種思索告訴了女子。

“好奇心。”若寒曼妙地說。

“是的。”

“你真是有意思的人兒。你可知道,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前生前世或為羊,或為獸。只有那些從未死去的強者,才得以保留原先的面貌。”

“你指的便是獸?”

“是。所以沒有人見識羊,因那太過柔弱的,早已在弱肉強食之中蛻化為人,失去本來的面目。留下的,唯有人與獸。”

“那麽我的前世前生又是什麽?”

“嗯……”女子欲言又止,“天就快要亮了,”她遞給我一張字條,上面只有一行字:Vissis.

“入夜之後,到這裏來找我。”若寒說道。隨後,翩然離去,消失在來往的眾人之中。

拂曉,我始有氣力站立起來,手腕已不再疼痛,城市亦變得清晰可辨。我辨識出工作的人群所行走的方向,鉆進最近的地鐵口。

圖書館的活計依然繁復,其間我將手伸進外套內側口袋,那其中分明有著紙片的觸感。不止一次的觸摸,它一直在。

白天工作如往常般機械繁忙,很快過去。入夜之後,昨夜的記憶恢復如初,我記得女子遞來紙片的那一行字,我來到夜市,循著招牌鉆入一所酒吧。只見昨夜所見的那名女子靠著一位老者在其耳邊竊語,看到我,她用眼神示意我坐下。今天她身著一件黑色緊身襯衣,竟顯出昨夜未曾見識的窈窕。

睡眼惺忪的酒保擦著吧台,靠窗成排的水煙架,角落裏橫一張瘸腿的鋼琴,沙發椅三三兩兩,一切與普通的小酒吧無異。唯一的特色便是正對著吧台的白墻上繪著一幅炭筆畫,簡單而粗放的線條構成巨大的羽翼。我點了杯朗姆,坐下,看冰塊在棕色液體裏緩慢浮沉。

“你居然來了。”若寒笑笑道,我看見她悄悄翻過襯衣衣角,將一枚銀幣塞入其下隱藏的小袋,“很多人僅僅將我所描繪的視為笑談,他們對自己的生活堅信不疑;而那些將我的話信以為真的人,常常莫名失蹤。”

“我來了,帶著昨晚的問題。”

女子笑笑,“現在恐怕不行,”她的身後,出入酒吧的客人漸漸增多,“現在耳目眾多。”

“你所謂的真相,是無力站立於大眾面前的真相吧。”我略感不悅,“我可不是無所事事的酒客,無須旁人對我述說夢境才可成像。你要知道,對於一名成天與書為伍的書架員而言,我能從書籍中獲取很多知識,我讀著字便足可成像。”

“你誤會了,”女子搖搖頭,“我可輕易說出真相,並無顧忌。只是現在並不合適將你的本相告訴你。你剛才說,你可是一名書架員?”

我點點頭,向她大致描述了一遍這份職業,然後說,“旁人很難理解書架員工作的艱辛與繁瑣,然而無論如何,長久與書打交道,畢竟仍積累了感情與知識,見到書籍,我會本能地希望將其歸類、擺放整齊。”

若寒嗤嗤笑了,“你聽好,我要告訴你的第一個真相便是:沒有高聳至穹廬的書墻,沒有堆積如山的書,沒有圖書館,什麽都沒有。”

望著我大睜的眼睛,她繼續說,“那些日復一日為枯燥活計而努力的人,便作她的奴隸,只為完成她的計劃而單純勞作。雖則我並不知她的具體計劃,但你們已為她在地下挖開一個底面龐大的倒錐形深坑。是為第二個真相。”

“不會的,不會的……”我喃喃說道,“我有一千條證據可以反駁你。”

“呵,”若寒笑了,“一千條證據麽?你試圖用經驗來說服自己,可經驗與記憶都不可靠。你可知,所有關於白晝的記憶都是被偽造的,因你一旦踏入地下列車,你便不再是你,而淪為她的傀儡。這是最後一個真相。”

一刹那,我想到很多,真與偽,晝與夜。曾經認為不值一提、重復雷同的工作時間,我都在何去何從?破碎的街磚,廣場羽鴿,圖書館大樓的旋轉門,高聳書墻,長而冰冷的前台,推梯的滾輪吱呀作聲。物隨著記憶褪色,人隨著記憶而面目模糊。關於周而復始的白天,我的記憶仿佛千篇一律。許多影像在記憶中相互辯駁,舉刀相戮。我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