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鉆地機的陰謀 第十章 囈樹。美與痛(第4/5頁)

“沉睡,是長眠不醒的開端。囈樹,你害怕痛苦甚於麻木麽?”

“或許是。如果堅持特立獨行,或許我將比現在更加一無所有,比現在更加狼狽不堪。”

“如果這一切皆為謊言,如果這無法割舍卻羈絆重重的現實是一場騙局……”

“不。”我打斷了女孩,我仍然記得那一個清晨,那個晝夜交替的時刻,日光潮水般湧過頭頂的天空,人群出現在街道,匯於一個個地鐵入口。日復一日的現實感,無可置疑。“我摯愛夢境,可不會將夢境與現實混淆;我可以不屑於現實,卻不會否認他。”

“縱然付出生命的一半作為代價,你也甘願?”

“是。”

於是女孩陷入沉默,良久。她緩緩說,“我想,我失去了制造夢境的能力。”

“我說了,你擁有卓越的想象力,跟我去公司,你將得到器重。”

女孩嘆氣,“不。我絕不會淪為制度化的奴隸。”

“你對現實的蔑視令我欽佩。然而不予現實絲毫妥協的後果,便是饑餓,寒冷,與死亡。”

“我不害怕死亡,死亡並非一個終結。我只擔心下一次尋覓,會變得綿綿無期。”女孩垂下眼睛。“囈樹。你仍是不信任我。”

這名坐在面前的女孩,便是如此永不妥協的。我不禁語塞。而我仍妥協於晝與夜的協議,軀殼和靈魂的契約,長時間地畏懼疼痛,並且用忍耐進行自我麻木。

似乎看出了我內心的矛盾,女孩伸出了手,手腕纖細而白皙,她的微笑甜美而溫暖,宛若初次相遇。“甜美麽?來,咬一口。”

我目瞪口呆。

若寒的境地每況愈下。失去了新的夢境,她開始重復故事。顧客一批批地失去。她開始挨餓。

我邀請女子來我的寓所,她帶來一株復樹。那是一種散發微弱熒光的菌體,被埋殖在小花盆裏。黑暗裏萌發淡淡微光,遠不及燭火的亮度。這種亮光不似來自火焰的光明屬性,而更類似於夜的眼淚,來自黑暗,熒熒無痕。

我將復樹擺在房間的一角。然後邀請女子觀看我的收藏:翅膀標本,帆船圖紙,以及,古鎧甲。她靜靜看著,什麽都沒說。我得意地笑了笑,拿出食物,她捧起面包和濃湯在我面前狼吞虎咽。

“我時常無法感知時間的流逝。一旦陷入繁雜的事務,一旦停止思考,身體便止於衰老。這令我絕望萬分。”

“囈樹。什麽使得你繼續活下去。”

“難以表述。或許是避免同化的決心。正如你所知,我只在夜晚思考,去感受哪怕絲毫的美。”我沒有告訴她,為了完成指標,有限的精力已使我夜晚鮮有時間獨立思考。

“美?現在,這已是一個只有你才會與我討論的話題。我們因為這個字而萬分孤獨。”

“是的。美。”

“可是你也必須為此付出代價。縱然你可以對白晝的所作所為不屑一顧,然而白天,你淪為他們中的一員。”

“是。”我憎恨眾人,正如我憎恨一半的自我。而失去這一半,我將不再完整,亦不再存在。“我想,我是美的一具載體。”

“囈樹,如果有一天你毀滅了。那你的美是否依然存在?”

我不知如何作答。“我說了,我只是美的謙卑的載體。”

女子垂下眼睫,然後定視著我說,“表面之上,你害怕失去這具載體,因此不甘於毀滅。可這具載體的本能,便是人的欲望,而欲望是沒有止境的。美和美的載體,永遠是一對矛盾。永遠互相侵蝕,永遠征戰不止。毀,是所有美的宿命呵。”

“毀滅?”我低聲說。“不。我可以控制住的。欲望可以被滿足的,隨後便可得到控制。”

“那是因為你所經歷的誘惑和折磨還不夠強大。囈樹,現實會以各種你意想不到的方式來磨損你的勇氣。如果你是一名完美主義者,那麽控制欲與美之間,注定會失衡。”

“你的語言是如此無情而無所畏懼。”

突然她雙手捧住我的臉頰,睜大綠眼睛望著我:“正因為無所畏懼,所以我才為你而來。”

四目相接。沙漏傾覆。

我以為她會吻我,可女子卻垂下眼睛,起身離開了。

之後的一次在夜間執行任務,我受了傷。一群流浪兒在深巷中伏擊了我。來自側上方的鈍物,擊中頭部。流血了,然後我的視線被液體遮擋。食物被一搶而空。視野模糊。孩子們如奔跑的蜥蜴般流竄入巷內。這一天,我一無所獲,並且氣憤。我忽然意識到,我將被一直所不屑的現實輕易擊倒。因為他們,是不擇手段的。愈妥協,愈畏懼;愈畏懼,愈忍耐;愈忍耐,愈麻木。我對於他們的價值,僅僅是我的軀殼本身。

我以辭職要挾主管,決意重回統計員的崗位。我將紅袖標摘下,遞給主管,可被他推開了。主管提出減輕指標,但仍需我擔任搜捕者,“我們亟需更多的創意來源!更多!”更多創意,更多利潤。我妥協了。現實像一名對手,懂得在困獸前變換采取殘忍手段的方式與程度,卻可輕易磨損我的勇氣和決心。失去這些,我的靈魂將不堪一擊。美的載體將淪為僅僅一具軀殼,別無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