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鉆地機的陰謀 第十章 囈樹。美與痛(第2/5頁)

“你說什麽?”見若寒這般動情,我有些不知所然。

“我來,只為你。”女子頓一頓。“即便你現在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深意,我只要你能記住我,我只要你能在人群中認出我。”

“呵,我怎可輕易將你遺忘。”我笑著說,“我想聽聽你的故事,夢境之外的故事。”

“我們的日子還很長久。”她說著,又埋入我的懷裏,我聽見門外漸漸響起了行人的嘈雜以及地下列車的低沉轟鳴聲,想必外面已然天明,又一個工作日。

“我知道,我能聽見黎明的聲音。你必須得走了。”她輕聲說,聲音疲憊。

我默默點頭,我必須恢復制度之下職業人的面目,正常赴公司上班。

我們相約在此地,相約於Vissis。只須一天,我們便可再見。隨後,我起身離開了她。

可是我們沒能相見。

為了節省成本,利用一切可利用,一個齷齪而無恥的念頭爬入主管的腦子,公司竟選派我入夜之後去捕獲流浪小孩,他們是免費的想象力來源。當日被宣布了新的任命之後,我唯一可記得的便是緊攥拳頭指甲刺入手心的疼痛,以及,一張羅列搜捕指標的表格。我幾乎可以想象他們的命運,被反復注射致幻劑,骨瘦如柴,死得悄無聲息。我無比憎恨在夜晚工作,我仍對夜晚保持連貫的記憶,故此醜惡的過程勢必會一絲一毫地滲入回憶,然而眾在我的身後說,為了生計……他們信奉的,我亦信奉。他們恐懼的,我亦恐懼。我別無選擇。

為了表達一絲好意,主管將一枚紅袖章交給了我,上面縫著公司的首字母縮寫:B,這意味著征用馬車的標記,所有的費用都會被計入公司賬上。從此我無須每日蜷伏於廠房之下按部就班,亦無須與眾人蜷擠在地鐵之中,我得到往來自由,但我深知所謂的搜捕指標必將奪走我更多的自由。

果然不久,我開始日以繼夜地工作。長時間為指標纏身,甚至無法分出精力待夜幕降臨之後拜訪Vissis。身體各個部分正被專業化,熟悉流浪兒的出沒規律,熟悉流浪兒最喜愛的食物,熟悉為不同體重的流浪兒配置麻醉藥劑……變得惰於思考,被他人的欲望所推行,行走在街上淪為失去靈魂的空殼。我甚至為免費乘坐馬車的特權袖標所竊喜,對未來的憧憬全部沉浸於升職的幻想中。不再長時間凝視台盆底部的漩渦,不再為指縫裏偶爾出現的泥垢所糾結,界線已變模糊,我不再感觸晝與夜的細致區別。有時我知道自己需要有人在耳邊用一聲暴喝驚醒自己,但是,沒有。

這個夜晚注定讓我們宿命相連接。一塊精心設計的有意擺在路肩的精致甜點,一發麻醉彈,以及,一個滿臉血汙的流浪兒。她吃下誘餌,驚動獵人,隨後撒腿在夜市中奔逃,似不為藥性所動。夜市妖嬈,熙攘的人流如潮水墻壁般向我湧來,我奮力撥開人群,喘著氣,追逐不已,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個小酒肆門口,我擡眼看了看,正是Vissis。我一頭鉆進酒吧,這裏仍然彌漫著廉價茉莉花香味以及舊唱針吱呀的輕微雜音,我在桌腳和沙發腳下找尋著流浪女孩,逐桌逐椅,最後只在一張木椅之下找到張印有血跡的便箋:“平衡已被打破,你已窮途末路。”沒有署名。我幡然醒悟。

長時間地思考所不屑的工作,以及所謂的指標。那是一種慣性,滿足欲望的習慣逐漸構成壓力,繼而成為慣性,無法不滿足,無法不拒絕。不。我需要反抗。我們為何需為生計所迫,為何需作為職業人長時間為生計所妥協,為何將眾的意志作為自己的意志,為何淪為龐大機械中的一個齒輪。驟然意識到,生活疑點重重。這座世界被設計著用來驅動我們付出巨大的勞動力的真正目的,我並不得而知,我甚至無法信任自己的記憶。我需要一個真相。

“眼睛欺騙你,感覺麻痹你。真相隱匿在你的記憶之中,哪怕,他們是荒謬的。”是女子的聲音在耳邊輕輕訴說。又不是。我伸手進口袋,口袋中的便箋如此寫道。

我說過,我患有周期性失憶,如此一來,夢境與回憶混淆的後果,便是不堪信任自己的記憶。對於我,這種不信任感磨去了年齡對我的印記。我逐漸開始無謂於真相,或者說,是不再有勇氣搜尋真相。這便是曾經的我。曾經,靈魂擁有夜晚,軀殼占據白晝。至少夜晚,我是幸存的,亦是唯一而獨特的。逐漸地,這已然成為我和我自己的一種協議。而現今,即使僅為工作範圍的微小改動,夜與晝的平衡已被打破,界線先是模糊,隨後徹底消失。

我決定改變。排開忙碌的工作,定期在黎明前趕往Vissis去查看若寒是否留有信箋,結果杳無音信。